姜聿白喉头哽住,一股泪意猝然涌上眼眶,眼前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陆锦延松开牵着他的手,低声说道:“小白,你单独和阿姨说说话吧。”
说罢将伞柄塞进他手里,自己往台阶下走了几步,让他们母子单独相处。
姜聿白在墓前沉默地站了许久,而后蹲下身子,用衣袖擦拭干净相片上的雨水。
“妈妈,我要向前走了。”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喃喃低语,“以前我总觉得,如果连我都能走出来,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你的存在?可如今我明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只是现在多了一个人,与我一起铭记你。”
相片上的女子微笑着凝视她的孩子,那是一种来自母亲的亘古不变的温柔。
姜聿白最后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他撑着伞走下台阶,陆锦延立刻抬脚迎了上去:“悄悄话说完了吗?”
“嗯。”姜聿白点头,抬高胳膊将人笼进伞下,“头发都淋湿了。”
“没事。”陆锦延毫不在意地捋了一把打湿的刘海,动作自然地接过伞柄,“现在要回去吗?”
姜聿白呼出一口气:“是的,回去拿一些东西。”
*
姜家距离墓园不远,驱车二十分钟就开进了别墅区。
在姜聿白的指挥下,陆锦延顺利将车停在独栋别墅大门前。
“待会儿我大概会和姜铭越吵起来,你不用管。”姜聿白开车门前,先给男朋友打了个预防针,“我会尽量速战速决,你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
陆锦延笑着应声:“好,我听你的。”
姜聿白下车,率先走进别墅大门。
“小少爷?”内门走出一位年长的女性,一脸惊喜地高声喊道,“小少爷回来了!”
“吴妈。”姜聿白停下脚步,“最近身体好吗?”
“好好好!”吴妈拉住他的手,目光慈爱地上下打量,“好久没回家了,瘦了好多……”
“没瘦,吴妈。”姜聿白微微笑了一下,转身示意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
“吴妈。”陆锦延上前一步,礼貌地打招呼,“我叫陆锦延,您可以叫我小陆。”
吴妈这才注意到还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帅小伙,语气又惊又喜:“朋友?这还是小少爷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呀!”
陆锦延心中得意,身后的大尾巴也不自觉翘了起来:“那是,我可是小白最要好的男€€€€性朋友。”
“哎哎哎!好好好……”吴妈一时感慨万分,掀起围裙抹掉眼角的眼泪,“我马上去添几个菜!”
姜聿白想说不用添菜,他们马上就走,但吴妈已经风风火火地回厨房去了。
“我们也进去吧。”他无奈地往里走,走着走着又回过头,“吴妈年纪大了,不太接触新潮的事物,我是怕她一时接受不了。”
陆锦延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我知道,不用解释的,小白。”
姜聿白放下心来,刚一踏进内门,耳畔就传来一道娇柔的嗓音:“小白回来了呀?”
一位长裙女士身姿袅娜地走过来,珠光宝气,妆容精致,看起来年纪不超过三十岁。
姜聿白脚步微顿,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林阿姨在跟你打招呼,听不见吗?”姜铭越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语气严厉地斥责道,“你的教养都去狗肚子里了?”
“抱歉。”姜聿白转身看向他,“我有妈生,没爹教,您是第一天知道吗?”
“你€€€€”一句话成功激怒姜铭越,他重重将报纸拍在茶几上,“你回家就是想气死我是吧?”
话音刚落,他突然发现儿子身后还跟着个陌生青年,不得不暂时压下怒气:“这是你朋友?”
陆锦延一声不吭,难得失去礼数,连点头示意都欠奉。
“与你无关。”姜聿白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我回家只是来取属于我的东西。”
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姜铭越扬声骂道:“什么你的?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你吃的住的用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我会还给你。”姜聿白语气冷静,“现在可以上去了吗?”
“还?你拿什么还?”姜铭越猛地站起身来,“我是你老子,我给你的命拿什么还?”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陆锦延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一顿冷嘲热讽,“怀胎十月的是小白妈妈,拼命生下小白的也是她,请问除了提供一颗不值钱的精子外,你还提供了什么?”
“你、你你€€€€”姜铭越被怼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只能恼羞成怒地指着门口,“出去!你给我出去!这是我的家事,轮不着你这个外人来多嘴!”
姜聿白冷冷回道:“不用你赶,拿了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姜聿白!”姜铭越脸色铁青,气得呼吸不畅,一旁的林女士连忙走过来扶住他。
“哎呀,父子间没有隔夜仇,你们父子俩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林女士试图打圆场,“小白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如€€€€”
“跟你有关系吗?”姜聿白望向那张层层堆砌的脸,一阵犯恶心,“就算妈妈去世了十八年,你也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丝,轮得到你在背后说她是短命鬼?”
林女士身体一僵,瞪大了眼睛,语气惊慌地解释道:“铭越,我、我没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聿白冷笑一声,“姜先生,你一定不想知道您的妻子,究竟在背后如何辱骂你死去的前妻。”
“滚!”姜铭越一把挥开扶住他的手,满脸暴躁地大吼道,“贱人,你给我滚远点!”
林女士从没见过丈夫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连眼泪都憋了回去,只能用手捂住脸匆匆离开。
姜聿白也不想再看下去,转身就往楼上走,陆锦延紧跟其后。
推开房门,陆锦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卧室,目光落在被封锁的窗户上,瞬间想起小白被关起来的童年,心尖痛得一抽。
“我的东西大多都带去学校了,没剩几件。”姜聿白用钥匙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一盒陈旧的录像带揣进兜里,又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可以了,我们走吧。”
再下楼时,姜铭越重新坐在沙发上,暴怒的情绪平静了几分,沉声问道:“你是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
“嗯。”姜聿白应声,“这些年您花在我身上的钱,我会一笔一笔还给您。”
姜铭越登时又激动起来:“这个家就这么让你厌恶?”
“一直以来,厌恶我的人都是您自己。”姜聿白看着他,眼中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悲哀,“但如今您娶了新的妻子,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就不必时刻提醒是我害死了妈妈,也不必让我时刻提醒您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姜铭越嘴唇哆哆嗦嗦,第一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瘫坐在沙发上。
就在姜聿白即将踏出家门时,身后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当年你妈妈她……其实还给你留了一些东西。”
姜聿白浑身一颤,倏地回过身去。
*
那是一间别墅的地下仓库,这么多年来姜聿白从未踏足过。
事实上,他在这栋别墅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己的房间和客厅厨房。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一整个房间的礼物映入眼帘。
姜聿白愣了好几秒,这才小心翼翼踏进尘封已久的房间。
雪亮的灯光下,钢琴琴键上落满的灰尘纤毫必现,他一步一步走到礼物墙前,目光从最左边的礼物柜开始看起。
柜门上贴着一张彩色的纸条,因为年岁久远纸张已经泛黄,但依然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一周岁生日快乐,祝妈妈的宝贝长命百岁!]
打开柜子,里面摆放着一个长命锁和一对银手镯,很适合一岁的奶娃娃戴。
姜聿白闭了闭眼眸,关上柜门揭下第二张纸条:[两周岁生日快乐,妈妈的宝贝学会走路啦~]
柜子里摆放的是一双毛线织成的婴儿鞋,鞋头上绣有两只小白兔,迷你又可爱。
第三件生日礼物,是一辆儿童玩具车和一家三口小熊玩偶。
[三周岁生日快乐,妈妈的宝贝是喜欢玩具,还是喜欢玩偶呢?]
第四件生日礼物是果冻书包,第五件生日礼物是益智拼图,第六件生日礼物是红色围巾,第七件生日礼物是热血漫画书,第八件、第九件、第十件……
一直到打开第十二件礼物,手指摸着熟悉的画笔和颜料,姜聿白死死咬住下唇,大颗大颗眼泪争先恐后地滚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身后的陆锦延察觉到异样,抬手搂住他的肩膀,低声哄道:“小白,想哭就哭……”
姜聿白浑身发抖地扑进他怀里,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张了张嘴,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有身体越颤越厉害。
“哭出声来,小白……”陆锦延心痛到无以复加,只能用双手抱紧怀中颤抖的人,嗓音也有些哽咽,“她真的很爱很爱你,她从来没有缺席过你的成长。”
“呜啊……”姜聿白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哭声,在他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差点晕厥过去。
姜铭越站在门口,身形不稳地扶住门框,看着礼物房内号啕大哭的儿子,仿佛一霎之间苍老了十岁。
陆锦延不断来回抚摸着抖颤的身躯,怕他真的晕死过去,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想带他出去冷静一下。
路过门口时,姜聿白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仇视的目光盯住了他的生父。
“我恨你,姜铭越。”他的嗓音低而沙哑,一字一顿道,“这辈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第59章
“不是……”面对儿子如此赤裸裸的恨意, 姜铭越苍白无力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藏着你妈妈的礼物……”
事情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不可挽回的?
那一年,姜铭越和白舒苒新婚燕尔, 蜜月期新婚妻子就怀上了宝宝。
对于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姜铭越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子。
然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还是降临, 白舒苒被查出了癌症晚期。
医生建议立刻终止妊娠, 将胎儿引产后进行手术。然而腹中的宝宝已经成型, 连眉毛和眼睫毛都清晰可见,身为母亲无论如何也无法扼杀这条小生命,
更何况白舒苒心知肚明, 即便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术后她至多能多活几年而已。
既然如此, 不如把生的希望留给孩子。
最终,姜铭越拗不过妻子做的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病痛的折磨下日渐消瘦,形容枯槁,直至彻底离开他。
白舒苒死在了他们新婚的第二年,也死在了姜铭越最爱她的那一年。
妻子离开后, 姜铭越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终日浑浑噩噩地用酒精麻痹自己。
他无比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也厌恶这个剥夺了爱人生命的孩子,整整一年间, 他都没有抱过孩子一次。
妻子离开的第二年, 他开始用数不清的工作麻痹自己, 没日没夜地疯狂工作, 累到进医院也要躺在病床上处理公务,好像他的人生除了工作再没有其他期待。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孩子越长越像妈妈,姜铭越每次看见他都会难以抑制地想起离开的妻子,只能将儿子关在楼上的房间,尽可能减少他们见面的次数。
再后来,姜铭越终于从失去挚爱的漫长伤痛中走了出来,父子二人的关系也已经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