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他一点时间吧。
不要着急。
一定能联系上。
。
自从江君没有来学校之后,宋柏杨的老人机就一直放在书包里。
偶尔下课时,看看偷偷看一眼自己有没有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上课铃声敲响,下课铃声又敲响,一遍遍重复着,像是掉进了循环。
日复一日的学习,两点一线的生活,枯燥无趣的知识点,令人备受打击的月考成绩,作为不速之客的特殊时期。
心情的基调跟着排名的升降起起伏伏,紧绷的神经像是一根拉扯到极点的线,这时只需要再来任何一点负面的、措手不及的意外事故,轻轻一压,线就断了。
这才是高二下学期的高中。
江君不在,这周的体育课只剩宋柏杨和周池屿两个人打羽毛球。
夏诗桃中途来过一次,问两人有没有联系上江君的事情,然后又走了。
答案还是没有。
周五放学,宋柏杨和周池屿并肩一起走在夕阳下。
他们照常聊着学校生活,调侃几句物理老师念希腊字母时奇怪的发音,或者抱怨某个化学知识点简直难以理解。
装在宋柏杨宽大的校服裤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开始振动起来。
宋柏杨停住脚步。
“怎么了?”
“有人打我电话。”
宋柏杨掏出手机。
只见屏幕上是久违的两个大字€€€€
江君。
周池屿就在身边,和宋柏杨对视一眼。
宋柏杨有些慌乱地、迫不及待地按下接听键,“喂?江君?”
“宋哥。是我。”电话那头说。
“是江君。”宋柏杨告诉周池屿。
周池屿立即反应过来,朝着走在前方的某个背影喊了一声,“夏诗桃!”
夏诗桃回头,“怎么了?”
周池屿大声说:“联系上了。”
夏诗桃愣了一瞬,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宋柏杨和周池屿的方向跑去。
宋柏杨握紧手机,“我们都很担心你,这几天联系你又联系不上。本来我和小周,还有夏诗桃打算这周末一起去你家找你。”
“不,不用了。”江君在电话里说,“没事了,宋哥,我没事了。”
“如果有任何难受,随时打我电话,打小周的电话,夏诗桃的电话,不要担心麻烦我们。”
宋柏杨边说边走,他熟悉学校,带着两人走到了一个隐蔽的、安静的角落,然后打开了免提。
夏诗桃抢着说:“网上的那些评论你就别看了,他们一个个懂王,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全让他们给懂完了,仿佛只有他们才能勘破事故的真理,你千万不要理会。”
对面愣了愣,然后似乎传来很轻微的笑声。
周池屿也说:“如果有任何心里不舒服的地方,觉得崩溃承受不住的地方,就找个人说一声,和我们说,和老刘说,和老朱说,和父母说,不要压在心里,一个人反复地想,反复地磨。总之我们都在。”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听到他笑着笑着,又哽了一下的声音,“谢谢你们。”
对面深呼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和我爸聊过了。他可是初中老师,帮人做心理疏导的能力一流!”
宋柏杨一怔,有一瞬间,他觉得之前那个乐观积极的、有些咋咋呼呼的、大嗓门的江君好像又回来了。
但是他知道,人是会变的,这件事情发生过之后,江君一定会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那就好。”宋柏杨说。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都不敢打开手机,直到我觉得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我才将手机开机,”江君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又哽住了,他继续说,“好多人给我发短信、发qq消息、发微信、打电话。攒了四天的消息,我估计到晚上才能回复完。”
“挺好的。”宋柏杨又说,“周池屿和夏诗桃在我身边,电话开了免提,他们也能听到,你就不能特地打电话回复了。你要感谢我,帮你减少了工作量。”
宋柏杨用胳膊捅了捅周池屿,“吱个声。”
周池屿:“嗯,不用打了。”
夏诗桃却不认可宋柏杨的话,“别听你宋哥的,你想打就打,我随时接听。凭什么你给宋柏杨打电话的内容被我听到了,你就不用给我打电话了?凭什么?难道你宋哥地位就高贵一些吗?”
江君闻言又笑了。
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其实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把很多事情想明白了。”
“但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宋哥……”
宋柏杨轻声说:“嗯,我在。”
“我原来觉得自己做不了一个好人,也能做一个普通人吧?但是现在我又被告知我是一个坏人。”
“我从一开始就在讨厌他,就在针对他,我猛然惊醒,再回头看看我走过的路,好像我已经在作恶的路上走了很久了。”
宋柏杨知道江君口中的他指的是方文泽。谁也不想提及那个名字,但是谁都懂。
“所以我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做了那个伸张正义的人还是施暴者?我之前觉得正义和邪恶明明相隔那么远,天南地北的区别,现在又觉得它们那么近,只是一念之间。”
宋柏杨看看周池屿,夏诗桃看看宋柏杨和周池屿,三人都沉默了一瞬。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宋柏杨用诚恳的、认真的语气,“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应该都不能用简单的一个词去定性吧。”
对面也沉默了几秒,“谢谢。”
宋柏杨担心他钻牛角尖,“江君,想不明白就暂时不要想了。”
“嗯。”
夏诗桃突然想起什么,“江君,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学校,我可以给你带回来?”
“帮我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带回来吧。”
“哦,对了,再帮我汇报一下老师的上课进度吧。”
“我下周应该会回来,得把作业补一补了。”
周池屿闻言在一旁说:“你落下的课程我可以教你,不用担心。”
夏诗桃也跟着说:“英语和语文笔记我借你抄。”
“谢谢你们。”
江君又重复一遍。
“谢谢。”
。
江君的视频微博上吵了几天,热度终于渐渐地淡下来了。
网友们又去关注别的事情了。
有的人在看到视频的时候,那么义愤填膺,好像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生气的人了,遗忘的时候却理所当然地也做了第一。
这周周末,宋柏杨本来是可以回家的,他最终还是选择留校。
周池屿周六来自习的时候,带上了智能手机,两人偷偷跑去卫生间。
用手机搜索A中官网,周池屿找到了学校发布的三则校园公告,递给宋柏杨看。
第一则在说,我校有一学生坠楼,排除他杀,是自杀。
第二则和孙惠芸有关,说她失职,品德败坏,已经被学校开除。
第三则的主要内容是,经查实,数学竞赛班选拔考试确实存在泄题的情况,考试会择日重新举行。
学校为了声誉,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情详细地公布于众,即便已经查明来龙去脉,也是尽量趁着热度不高的时候给出概括的结果。
就像孙惠芸泄题给学生的事情也只是用一个品德败坏概括,含糊地带过去,而不是在公告里详细地说明。
宋柏杨看完之后,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对周池屿说:“数学竞赛加油。”
周池屿点头,“一起加油。”
。
后来宋柏杨还听到了很多与这件事相关的传言。
有人说那个偷拍视频上传贴吧的同学被找出来了,被约谈了,是王栋。
有人说方文泽足足写了六张纸的书,上面有一半的内容都在抱怨他的班主任。
也有人说除了校方,孙惠芸也赔偿了方文泽妈妈很多钱。
又有人说江君被方文泽的家属找麻烦了,后来又解决了。
这个谣言涉及的主角之一终于和宋柏杨有匪浅的关系,但是宋柏杨没有问江君这件事,他觉得像是在揭开伤疤撒盐,没有必要。
还有人说方文泽妈妈又穿着校服来学校门口闹了,还在门口摆花圈,设灵堂,拉起白色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把孩子还我”五个大字。
说是不要钱,只要孩子。
她先是被保安连哄带劝,不肯走,又被说是干扰教学单位正常办公,扰乱教学秩序,再不走会受到治安管理处罚,后来保安把刑法中涉嫌寻衅滋罪事给搬了出来,才堪堪拦住。
宋柏杨听了之后只觉得茫然。
闹到最后,一场悲剧,没有一个人从中获益。
他说不清楚自己对方文泽是什么感觉,就是好像突然明白了那句古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人是复杂的生物,产生纯粹情感的功能随着成长而一步步退化,就像蝌蚪变成青蛙之后丢掉了尾巴。
做不到只有喜欢和讨厌两种极端。
至少宋柏杨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