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无需多言,他相信钟洵能懂他的意思。
就连他们彼此都只是为了长久地生存,才妥协于所谓人设要求,迫不得已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这种利益关系什么时候会破裂,没有人知道。
一旦他们之间那点仅有的信任被破坏,经验不足的自己定然会比钟洵更先坠落。
“趋利避害是生物性的,吝啬是环境催生的本能,无可厚非。没有人能处在上帝视角,自己眼中的趋利举动有时候或许会带上一条绝路。”
钟洵说着,缓缓将筷子移开,那颗西蓝花立在顶端,摇摇欲坠。
然而,却只是摇晃,始终没有掉下来。
“喏,你看,活下来、走到终点的过程必然是艰苦的,但这不意味着没有不让自己坠落和吞噬的方法。”
钟洵的语气像是在哄小朋友,放下筷子,托腮凝视着对面的姜简。
今天的姜简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模样。清瘦而沉默,面瘫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吃了两口饭就陷入神游,发出的感慨不知道是迷茫,还是悲观,亦或是单纯的思考。
那些最不该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鼓励的话,竟如此顺畅地表达了出来。
姜简指了指自己的碗,对上钟洵的眼眸:“这个方法,难道不是说只有最上面这个,才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吗?”
钟洵脑海里忽然闪过青峦村时姜简用一支钢笔直劈向他颈侧的画面,这些言行与他认知中的姜简格格不入。
也丝毫不属于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姜简”。
想来是更加确定了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姜简,钟洵心里忽然有一丝释然。
可随即而来的是无端的沉闷,口中的饭也变得索然无味。
顶着相似的面容说出这些话,竟让他觉得有些烦躁。
“你随意理解,谁让这里就是个无数规则构建起来的扭曲又恶劣的地方。”钟洵深深看了一眼姜简没有波澜的眼眸,顿了顿,“但是我不希望你对真实世界和人性中的美好失去希望。”
姜简捧着碗,闻言沉默了片刻,悄然回避了钟洵的话。
他蓦然想到了他的养父贺悯之。
他花了很多年学习阅读人们脸上的表情,分辨语气中的情绪,却始终像一个局外人,异常艰难。
非但不能共情,偶尔连意思都会理解错。
每当这时贺悯之都会拍着他的脑袋,指着他的心口,对他说:“真正的情感有时不在脸上,不在花言巧语,而是在这里。”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贺悯之。
“世间有一个词,叫作口是心非。”贺悯之说,“有些情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需要用心去感受。”
他看了看逐渐空了的盘子,两人点的菜有一大半都在他的碗里了。
在钟洵口中“本能吝啬”的环境里,他却遇见了眼前的慷慨。
“ 嗯,会的。”
他从碗中的小山丘里挑了一块小排骨,淡淡道。
姜简声音轻轻的,钟洵只看见他嘴唇动了两下:“嗯?你说什么?”
“我……”
“哎呦!简哥!”一道元气十足的声音从旁边身后传来。
转过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卜蒙朝他挥了挥手,热情地走过来。
姜简瞥了钟洵一眼。这个男人在外人面前顿时冷了下来,眼尾依旧向上翘着,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想和卜蒙搭话的意思。
“好久不见,没想到这都能碰上啊,这边的糖醋小排我可喜欢了。”卜蒙卷发在肩侧晃了晃,她站定,目光在姜简和钟洵之间转了转,轻轻皱眉,俯身在姜简耳边悄悄说,“钟洵他什么时候结束游戏的?”
“游戏?”姜简疑惑地看了一眼卜蒙。
“我刚才路过60层游戏区,实时排行榜上看到了他的编号诶。”卜蒙眨了眨眼睛,“好像是那个什么模拟炒股的游戏。”
“再说一遍。”
钟洵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卜蒙卷毛似乎都炸了起来。她牙齿上下打颤,僵硬地回头看向钟洵:“就……就是我刚才在60层的操盘游戏排行榜上看、看见了你的编号,想问简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钟洵眉峰一挑,眼风扫向姜简,压迫感十足,“你吃好了吗?”
姜简放下筷子,随手拿起纸巾认真讲嘴角擦干净,起身前轻声对卜蒙说:“快去吃饭吧,我们先走了。”
“啊?……哦。”卜蒙愣在原地,眼瞅着姜简和钟洵消失在视线里,嘟囔了两声,“什么脾气?我是碍着他俩约会了还是怎么的?”
*
走廊里只能听见两人脚步的声音,姜简亦步亦趋地跟在钟洵身后。
卜蒙开口的瞬间,两人就知道这是无法在她面前明说的事情。
宋知返回归演播中心是无人知晓的意外,为了避免重新接入数据库,暂时记在了钟洵的场记名下。这样大胆挑战规则的行径,差点因为排行榜上的编号在认识的人面前暴露。
姜简自己对演播中心内各个区域的情况都还不熟悉,所以哪怕宋知返轻车熟路地进入游戏,他也没有阻止他。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走进电梯,他看见钟洵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按下60层,偏头看向他:“是他自己要求去的?”
“他想换积分买衣服。”姜简垂下眼眸,轻声说,“对不起。”
他和钟洵是利益共同体,追责对于维持稳定关系非常必要,毕竟谁也无法预料一个小小的疏忽将会带来的后果。
“你道什么歉?你不是他的监护人。”钟洵蹙眉,“在这里,只有自己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你以为这些游戏就只是单纯的游戏?一旦失误,最先小命不保的是他自己。”
“他这种投资型的游戏,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姜简抬手在腕带上点了两下,发现自己缩小在后台的观战窗口并没有关闭,“我之前看了一下,宋知返的水平看上去挺专业的……观战也能看到收益排名,咦?”
电梯到了,姜简的步伐刚踏出去,便在原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钟洵转身。
“很奇怪,刚才打开的时候看见他排在第一了,下一秒就降了十位。”姜简凭记忆快步往宋知返进的那扇门走,同时目不转睛地在观战界面飞速浏览,“又下降十位……”
“呵。”钟洵冷笑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腕带,“这个熊孩子最好能自己想个死法告诉我。我刚收到一条通知,告诉我积分结算为负了。”
“怎么会?”
“你以为模拟投资,本金从哪儿来?”钟洵深吸一口气,“演播中心的一切消费和交易,都要先用场记负责保管的个人账户积分兑换货币。他用的是老子这么长时间来的原始积分!”
姜简仿佛看见了笼罩在钟洵周身的杀气:“也就是说,他赔光了你所有的积分。”
他说着,忽然想到自己和宋知返分开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心别把裤衩都赔了,回头还让钟洵来接你。
合着宋知返就算赔死,也输得都是钟洵的裤衩!
姜简同情地看了一眼钟洵,急切地想把宋知返从游戏房间里拉出来,不由地加快了步伐。只是没走几步,忽然看见前方有一群人朝他们走来。
“那个009号是钟洵吗?”
“应该是吧,他从1号降到9号的事情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了吧?不过好奇怪,从来没在这层见过他诶。”
“而且输得血本无归,这合理吗?”
姜简皱眉,回头,压低声音:“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吧?”
还没说完,忽然被一股力量拽到走廊的转角。
回过神,只见钟洵微微弯腰,将外套盖在两人的头顶,双手落在姜简脸侧。
"嘘€€€€别乱动。”
钟洵的声音贴着姜简的发梢传来,姜简的头顶痒痒的。
“大佬的行动是咱们能预料的吗?说不定人家输都有输得理由呢!”
“哇你这么崇拜钟洵的吗?我怎么记得那天在大厅你连钟洵多看两眼都不敢咧?”
“我知道,他和钟洵进过一个节目,结果被钟洵的眼神吓出PTSD……卧槽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转角那边有两个人在卿卿我我?太火热了吧,妈的!”
“……”
那群人从他们身侧经过,声音越来越清晰。
姜简竖起耳朵听着,等人走后小声说:“你做什么了把人吓成那样?“
“这谁还记得?”钟洵白了一眼,单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拎着外套,“游戏赢得人才能将所有收益转化为积分带走,输得人还得面临惩罚。如果他用的是我的账户,最后惩罚可能会落在我身上。”
姜简又看了一眼游戏观战的记录。
“不对,这个数据不正常€€€€”
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脑海中自己的场记机械的声音:“五、四、三、二、一。”
再一抬眸,周遭的场景全都变了!
身下是软软的床垫,眼前是木板。姜简侧身,映入眼帘的竟是钟洵高挺的鼻梁,眼睛紧闭,侧卧在他身旁。
“……?”
“!!!”
自从他来到这鬼地方,就再没一个人安稳地睡过一觉。身边躺着的不是钟洵,就是奇奇怪怪的尸体。
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实现独享一张床的自由?
姜简抬脚,把钟洵踹了下去。
“嘶……”男人从地上缓缓爬起,揉着那头不羁的银发,玩世不恭地趴在床边,盘坐在地下,“你是不是在青峦村就想这么踹我了?”
姜简心虚地别开脸,四下打量着陌生的地方:“这是哪儿?”
“没猜错的话是节目里。”钟洵伸了个懒腰,起身,“场记没有提示,没有节目介绍,在零信息的基础上中途加入节目的嘉宾,大概率是宋知返赔光我资产的惩罚。可为什么你也会一起进来?”
姜简耸肩,表示不知道。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古老东方智慧,他走下床,掀起被子看了看:“上下铺,这儿还压了一张高考模拟卷。这次节目应该是在学校里。”
“啧。”钟洵玩味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高中生活,还真是久违了。”
姜简回头,只见钟洵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身校服,气定神闲地换上,从抽屉里拿出了两条带挂绳的学生证,随手扔了一张给姜简。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勾勒出钟洵的轮廓。
姜简一瞬间有些恍惚,几步之遥的男人眉眼间的意气与不驯,仿佛真的校园少年一般。
“姜简,叫学长。”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这里郑重地道个歉。还有迟到的新年快乐,元旦快乐,感谢你们还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