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父没有接话,姜简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心下怅然。
谁能料到,日后的他的的确确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呢。
钟洵却没有留意到父亲的神情,他牵着嘴角,接着说:“正好,我去接她下班,路上再试着说服一下她吧。”
“……我估计你和她聊这个,她就没心思问你的情感生活了。”
“啧,那不正好?”
“臭小子!我告诉,你少气我老婆!我先去做饭。”父亲笑骂着他,挽起袖子往厨房走,半路又想起来,“她上次说有孩子想借我们学校图书馆的杂志,你记得给她带去,就在我包里。”
钟洵拿过包翻找着,把母亲要的杂志拿出来放在桌上,忽然瞥见包里还有一本书,也一并拿了出来,扬声问:“爸,里面怎么还有一本你的教材?”
“你上次问我借的时候我还在修订,上个月再版了,刚好给你。”
“谢了啊!”
勃朗宁的小腿一蹬,一跃跳到茶几上,姜简也借机看到了那本书。
他看到作者姓名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徐城易?
这不是那个从事武器开发研究的教授吗?
学界公认的专家,涉猎广泛,在发射工程、爆炸技术和制导等好几个领域都有建树。姜简读过他给相关专业的学生写的几本教材,但书上和网络上都没有作者的照片。
……原来这人竟是钟洵的父亲。
勃朗宁的爪子拨了拨书页,感觉没意思,又跳下了桌。
它猫着腰在家里四处巡查。
姜简随着它的视角,静静望着厨房里拿小刀去鱼鳞的徐城易,很难把这个充满烟火气的父亲和那个缜密又优秀的研究者联系在一起。
钟洵做事不拖泥带水,他拿上杂志就出了门。
勃朗宁被他关在门内喵喵大叫,姜简心念一动,将意识附着在那本杂志上,主视角随之变化。
年少的钟洵三步并两步下楼,径直走到楼下停着的变速自行车前。
头盔一戴,长腿一跨,飞速穿梭在城市的道路上。
姜简被风吹的睁不开眼,只隐约看见道旁的景色变化,钟洵似乎在往城郊骑行而去。
车轮与地面摩擦产生一道响亮的声音,钟洵刹车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色彩温馨的院门,上面写着“樱花福利院”,院门旁边两棵樱花树仿佛夹道欢迎,风一吹,地下飘落的樱花在原地打转,姜简隐约对这样的景象有一丝熟悉感。
“小洵来啦?好久不见长这么高啦!”门卫大爷探出脑袋,乐呵道“钟院长今天有客人要接待,可以去小花园找她。”
钟洵摘下头盔,放在门卫室小窗台上:“好嘞,谢谢叔。”
福利院中央坐落着几栋粉色墙面的楼,楼外草坪齐整,小朋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聊天,或者追逐奔跑,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有男孩认出钟洵,高喊一声“小钟哥哥”,像一头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过来。
钟洵微微一蹲,借着男孩旋风般的力,单手把他抱起来,拿杂志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多大人了还这么跳,也不怕撞到弟弟妹妹。”
“撞不到人,弟弟妹妹都去吃饭啦。” 男孩咧嘴,捏了捏钟洵大臂上的肌肉,充满艳羡,“我以后也能练成这样吗?”
钟洵瞥了他一眼:“你好好吃饭不挑食就可以。”
姜简挑眉,脑海里回荡着钟洵计较的声音。
€€€€香菜芹菜折耳根胡萝卜还有肥肉沫,你这是想和我势不两立?
某人的挑食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在心里轻笑,默默看着目光柔和的钟洵,这个少年和后来在青峦村见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判若两人。
樱花福利院临市郊河流而建,景色格外清秀,和男孩寒暄完,钟洵便往楼后的小花园走去,从两栋楼中间的穿过,开满一簇簇花的小径出现在眼前。
钟洵轻车熟路地往里走,走到一半停了步伐,往远方挥了挥手:“妈!”
杂志的视角只能看到地面,姜简闭上眼,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一旁的树叶上。
这片叶子的视野不错,几乎能俯瞰整个小花园。
越远的地方,景象越模糊,姜简往远处换了几片叶子依附,却发现并没有因为越往远处景象越清晰。
这和地图外逐渐靠近就变得清晰的视野不太一样,倒像是提取了本人不甚模糊的记忆的结果。记下来的内容格外清晰,而不曾留意的便模糊不清。
他随意扫了一眼,看向小径那边相携走来的两个人,愣在原地。
“快来和贺老师打个招呼。”身穿碎花长裙女性朝钟洵招了招手,“这是心理系的贺悯之贺教授,他今年调任到Z大来的。这是我儿子,钟洵。”
姜简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养父。
他努力回忆,贺悯之的确做过一些发展心理学的项目,但总是有很多监护人不愿意让自家宝宝参与,那段时间他联系了市里很多园所、家长,没想到他居然连福利院都来尝试了。
贺悯之儒雅依旧,与小辈问好的模样熟悉得让姜简眼眶一酸,自从进入演播中心后,他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贺老师。”钟洵微微鞠躬,目光从贺悯之身上扫过,并不是很在意,转头对母亲说,“喏,杂志。”
“他回来啦?”钟母接过杂志,粲然一笑。
贺悯之看着样貌出挑、气氛融洽的母子俩,笑道:“刚听钟院长说孩子难得回来,人就来了。正好,我这边的事儿也办完了,你们母子慢慢聊。”
钟樱自然不愿意,只是还没把贺悯之送到门口,就被园里其他事务叫走,只好吩咐钟洵代她把人送走。
姜简重新回到钟洵这边,化作钟洵衣上的纽扣,侧耳听着贺悯之和钟洵的交谈。
不得不说,年轻的钟洵可以说是长辈杀手,进退得体,还嘴甜,明明是刚认识,言谈间哄得贺悯之格外开心。
“真好啊。”贺悯之看着钟洵,眼中闪过一丝艳羡,“我家那孩子要是从小和你在同样的环境和家庭里成长,就好了。”
钟洵茫然:“什么?”
“没什么。”贺悯之浅笑,重新恢复了他的随和淡然,“我的孩子现在这样也挺好,他会越来越好的。”
钟洵这才反应过来,贺教授在说他自己的孩子。
只是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典范,对这种夸赞习以为常,于是乖巧地陪笑,把贺悯之送到院门口。
“您开车还是打车回?”
“公交车。”
“公交车站离这里还要走两公里呢,最近的那条路最近还在修,绕路还浪费时间,要不我帮您打个出租车吧?”
“没事不麻烦。”贺悯之往前方看了一眼,“有人陪我,他喜欢坐公交车。”
钟洵顺着贺悯之的目光看去,院外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背影清瘦的少年,纷纷扬扬的樱花从他身边飘过,落在他的肩头、脚下,而他恍若不觉。
那是他自己。
姜简呼吸一滞。
不是因为亲眼看见了钟洵与他的初见,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在钟洵的回忆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而那株樱花树和树下的人,清晰明亮。
他在他穿越时间的视线里,发着光。
作者有话要说:
《见 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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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空降。
姜简窝在猫咪身上, 脚踩衣柜,居高临下看钟洵一家三口为他进异调科的事情陷入僵持。
三个人有理有据的争论都没有入耳,沦为他思考的白噪音。
在樱花福利院门口,落在他身上的光转瞬即逝。
很快连他的背影和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段记忆在钟洵那里似乎只是角落中的一撮突然被光打亮又暗淡下去的灰尘。
他们没有看到彼此的正脸, 遑论交流。
贺悯之让钟洵留步后, 他的目光停了片刻, 便目送贺悯之独自走到树下和他一起离开。在那之后的景象就变得模糊, 令姜简无法继续依附。
他不能靠近过去的养父和自己,只能随着钟洵的视角游荡在独属于钟洵的清晰记忆里。
姜简叹气, 没等他思考个所以然,勃朗宁忽然从柜子上跳了下去, 兴奋地跑到钟洵面前。姜简看着钟洵近在咫尺的脸,心里一悸, 没再改变主体, 认命地跟着小猫咪凑上前, 被钟洵抱在怀里。
场景变了又变。
姜简不知道走到记忆尽头那扇门还需要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一面找钥匙, 一面日复一日地陪着钟洵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钟洵记忆里那些平淡无聊的记忆往往过得飞快,像快速翻动的书页一般。
可姜简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枯燥学习和训练生活, 他和室友同学插科打诨的模样, 他生日时和好兄弟们一起开黑,还有每一次跋山涉水的野外拉练, 在姜简眼里是都是另一个新奇的世界。
那些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他在钟洵这里得到了完全的满足。
20岁出头的钟洵不像后来那样充满威压。他坦率又直白, 无论面对师长, 还是面对亲朋好友, 他都能认真地表达自己。
他从不吝惜自己充沛真挚的感情, 或喜或怒,都让人明明白白无需揣测。
每一个与他结识相处的人,都感到非常舒心。
在钟洵记忆里的每一天,都比以往任何一天要理解那些他曾经看不懂的晦涩情绪。旁观钟洵的人生学到的人情世故,比他看遍影视剧和文艺作品都更有效。
深夜的勃朗宁还在角落钻纸箱,姜简换了主体,落在钟洵的手表上。
天亮后,就是钟洵毕业后的第一天,也是他正式加入异调科的日子。这两年他靠自己不懈的努力,终于在今天得到了母亲的点头。
这是一个格外兴奋的入职前夜。
他连入睡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姜简静悄悄地看着他的睡颜,不禁喟叹。
如果那天他没有只在外面等待贺悯之,他会不会更早认识他,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未来?
姜简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这个词惊醒。
他的心尖仿佛烙铁被烫了一下,灼热中带着要吞噬一切的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