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重点是?”
“重点是他不能还和以前一样,孤僻的待在家里,这和他在电子城、在他以前的家庭有什么区别?贺悯之,他终究是要长大,终究是要走上社会的。上学是一个人完成社会化培养的第一步。”
“可现在的他还不行,强行让他接受社会化会伤害他的。”
贺悯之扶着夫人坐下。
“你那天不在,我看了学校的监控,那些小朋友怎样骂他、欺负他,他都始终是一个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回到家,我问他当时什么感受,他也只是说,心脏跳得很快,哪里有刺痛,呼吸不顺畅。”
贺夫人猛地转过头:“你是说?”
贺悯之点头:“他不是孤僻,也不是和我们有隔阂,才不在我们面前哭笑,不让我们触碰他。他应该是,生病了。”
贺夫人喃喃道:“听着倒像是述情障碍……”
意识不到自己情绪的发生,也不能理解别人情绪。
不被情感所支配,更没有办法用语言去表达大千世界丰富的情绪。
“他那么小就要遭遇那样难以理解、没有人伦天理的事情,心理上的创伤或许是让他变成如今这样的原因。”贺悯之压低了声音,“我也知道他不能脱离这个社会,可这样的他,和别人格格不入,如果他都不能被人理解,又怎么会被社会包容接纳?”
贺夫人动了动嘴唇。
没错,如果想要让姜简被人理解,就得让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仅仅为了被别人被社会接受,就强迫他一次次去揭开自己的伤疤吗?
她和贺悯之既然已经是他的监护人,断然没有让他因为这件事受到二次伤害的道理。何况……何况那件离奇的案件已经没有人再提及。
钟洵看着小姜简关上了门,默默爬上床,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打开了家里的电视,指着那狗血漫天的偶像剧,对贺悯之说:“你……可以教我,怎么去辨识情绪吗?”
钟洵打着哈欠,走马观花地陪小姜简看完了一部又一部偶像剧,看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拉扯着自己脸颊的肌肉,试图展现出一个不那么狰狞的笑容。
他学习能力一向很强,强得离谱,唯独在情绪感知这件事情上显得尤为笨拙,不得要领。
和贺悯之在家学习没有学校里的课时限制,别人在他这个年龄可能还在读高中,他已经开始读贺悯之带的研究生写的论文了。
十八岁那年,贺夫人医院工作调任,贺悯之也随之来到了钟洵所在地城市。
他开始进入大学校园,在贺悯之的辗转努力下,作为他的助手在学校所属的交叉学科项目团队一起展开研究。
只是姜简依旧没有所谓社会化的校园生活。
他游走在各个实验室,和醉心科研的教授们一起谈论实验,谈论科研上的话题,却从来没有过日常生活上的接触与交集。
有的老教授喜欢八卦,向贺悯之提出想把自己的学生介绍给姜简,也都被贺悯之笑呵呵地打着太极拒绝。
贺悯之从来不干涉姜简的生活,只提出建议,让姜简自行判断。
就连沈长锋找上他,提出要让姜简加入异调科,也只是简单分析了利弊,任由姜简做主。
出落得无比好看的姜简听完贺悯之的话,转头看向沈长锋:“如果我表示拒绝,您会用什么来说服我?”
沈长锋余光看了一眼贺悯之。
那是钟洵熟悉的眼神,狡诈的老狐狸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眼神。
只听沈长锋说:“如今只有异调科还保存着你父母身亡的现场资料,等你加入异调科,晋升到拥有查看权限时,随时可以开启调查。”
果然,姜简一贯淡然的神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好。”
钟洵心中一悸。
他透过姜简的视角看向沈长锋的目光中都添了几分感激。
感谢他的大领导,让他不久之后,就能从这个视角看见他自己了。
*
姜简跟着唐尹走出中央塔台,下了电梯,顺着环形囚室到了另一侧。
兜兜转转,来到了钟洵所在的空旷房间。
满屋的回溯装置座椅,只有中间那台亮着灯,躺在里面的人平静而安稳。
姜简看着面罩后钟洵高挺的鼻梁,轻轻勾了一下嘴角。
他还真是关心则乱。
这个男人和节目组的关系匪浅,在顺位第一时就为所欲为,还和调酒师唐尹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难怪精神共享时感受到的都是一片安宁。
等等?
精神共享?
姜简站定,目光锁在座椅上的钟洵身上。
他记得他去中央塔台的路上感受到了几次从钟洵身上传来的刺痛。可是他走来的这一路,完全没有见到有什么装置能造成这样的痛感。
姜简的目光缓缓往下,落在钟洵搭在扶手上的指尖。
他伸出自己的手,在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
“嘶€€€€”
“是这种痛感,没错。”
姜简自言自语,缓缓垂下手,回忆着当时的感受。
“您在干什么?这里不是梦境,不会醒过来的。”唐尹看不懂姜简的操作。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姜简又在自己身上其他几个地方掐了一下。
很快,姜简迷茫的表情宛如被一束光点亮,茅塞顿开,瞪大眼睛,抬手拍了拍钟洵装置上的玻璃面罩,轻声说:“真有你的。”
而后转身往外走。
“哎,您去哪儿!?”唐尹一心只有姜简这个拥有它运行密码的人,快步跟了上去。
姜简脚下生风,边走边说:“回塔台,我知道他设置的密码了。”
*
钟洵不知道姜简在外面和他打了招呼。
他跟着姜简的视角,重新温习了一遍他们在异调科的相遇。
只是贺悯之言犹在耳。
他在异调科不止一次嫌弃过姜简不近人情,不查人间冷暖,无论什么卷宗到他手里都是冰冰凉凉的工作。他害怕得不到他的回应,还因此想过要放弃对姜简萌生出的微弱心意。
姜简是没有心的,他这样对沈虑说过。
如今看来,他对姜简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针锥反刺在他的心上。
他还嫌弃过姜简的洁癖,嘲笑他胆小,下意识回避那些现场和解剖的图片,为此逼着他多看,直到他能训练有素的帮助他同法医一起进行交流。
可那时的他怎么知道他在幼年时留下的心理阴影呢?
钟洵煎熬着等到那个促膝对酌的夜晚,他离开后,进入了节目世界再也没有回去。他怀抱着隐秘的期盼,希望自己的失踪能给姜简的心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
“钟洵失踪了。”
沈长锋递交给姜简材料时的手明显地抖动。
第一次是他的儿子,第二次是他得力的手下。他知道自己是异调科的主心骨,却还是免不了在这种事情上有一丝动摇。
他们会徒劳无功吗?
这样查下去,人一直失踪却找不到原由,要怎么办?
自己的儿子倘若因公殉职,他和家里人都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他的好朋友呢?徐城易和钟樱那么强烈地反对过钟洵的加入,他该怎么给他们一个交代?
怎么给那些失踪之人的家属一个交代?
“我要先看监控和现场照片。”姜简冷静地回应他,沈长锋在他清冷的声音中逐渐回过神。
钟洵埋伏的巷道原是没有监控的,他知道那人从来不怕在监控中出现,还是让提前去蹲点的人安装了监控装置。
姜简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看着灰褂男人逼近钟洵,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敲了敲键盘,画面往回倒了两秒。
在某一帧,灰褂男人微微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的双眸。
而后,钟洵的外套坠落在地下。两人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原地。
姜简按下暂停键,死死盯着屏幕。
半晌,他转身推开沈长锋的门,五指攥紧。
“我申请调取父母身亡的卷宗,查看相关调查资料。”他顿了顿,“还有,钟洵留在现场的那件黑色外套也请给我。”
钟洵消失后一年间,整个异调科都意识到,姜简变了。
他不再像原来那样,被钟洵催着才去现场,而是只要重明各支队有新情况,他都会第一时间跟去现场,穿着那身本属于钟洵的风衣外套。
不合时宜,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气魄。
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任何地方有失踪案上报,姜简都会跟进。听说他和钟洵支队长曾经共同认识的一个少年也没了音信,整个人几乎住在了办公室,彻夜追查。
他把自己熬病了几次,挨了沈局的骂也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在一次追查中出了小车祸,整个人元气大伤,消瘦得没有人样。
那天姜简下了班,和同事打完招呼,走进更衣室换衣服。
他穿好便衣,套上钟洵那件大一码的风衣外套,正要往外走,忽然听见准备离开的同事在走廊上低声交流。
“你有没有觉得姜老师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不。”那人想了想,“我觉得……他倒像是逼自己活成了钟队长的模样。”
“小点声,我们已经大半年没提过钟洵的名字了!”
他们不知道,单是这句话,就让姜简整个人差点站不稳。他飞也似地回了家,外套都来不及脱,跑到厨房打开了冰箱的门。
那里面塞满了食盒,上面贴着钟洵手写的便利贴。
他当时对钟洵频繁上自己家,往冰箱里塞各种各样的吃的不以为意。
甚至觉得他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很浪费时间。
而现在,这里面除了空盒子,和他的字迹,什么都没有留下。
姜简关上门,背靠着冰箱缓缓坐在地上,他双腿弯起,两手环抱着膝窝,低头深深埋了下去。
钟洵酸涩地眨了眨眼睛,他的意识逐渐从姜简的视角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