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洵的腕带分明被藤蔓缠得够不到,但001吱哇的哭声却立体缠绕着他。他没好气地说完,看着姜简一路乘电梯上了演播中心顶层,短按三次开启了对讲装置。
*
姜简站在电梯中,心如止水。
顶层的按键旁写着“无通行证禁止进入区”,今天是它第一次被按亮。
电梯停下的刹那,腕带突然亮了一下,姜简轻扫一眼,很快合上。
走廊上空无一人,有古典音乐在远远的地方飘扬。
顶层只有一间房门大敞,离得越近,乐声越清晰。那熟悉的声音让姜简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迅速加快了步伐走了进去。
房间角落的留声机一圈圈转着,方柜上的花瓶里,枯萎的鸢尾花垂头丧气,花瓣散落。
音乐是他这辈子忘不了的音乐,花也是梦魇中的花。
他的家庭与童年在悠扬的琴声和花香中支离破碎,他对人类的信任随着姜繁双手按在他喉咙的那一刻瓦解。
房间中央有一个玻璃罩,里面生长着巨大的树,树冠蓬勃地向外扩张,浓密的叶子挤压在玻璃遮罩上,藤蔓从缠绕着树干,死死依附着每一条枝杈。
纵然在唐尹的记忆中见过它,意识之树出现在眼前的那一个,姜简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每一片树叶都在呼吸,在叫嚣,落在他眼里,好像爬满树干的吸血虫,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吸食着钟洵的心神。
“哟,来啦。”
姜繁窝在圈椅里,任由姜简打量。
而后伸着懒腰起身,光脚踩在地上,灰色褂子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隐约有着鲜红的痕迹。
他们的容貌极其相似,然而姜繁的眼圈极深,神色恹恹,散发着戾气,姜简的眉眼则更澄澈,看着拒人千里却又不失柔和。
“你想做什么。”姜简单刀直入地问。
姜繁轻嗤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这么多年没有见,我的好弟弟就不想和我叙叙旧吗?”
姜简睨他,眼神冰冷:“我没有一个不满十岁时就想杀我的哥哥。”
姜繁冷笑;“因为你不是我,你过得不是我的生活,如果你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了你?”
姜简眯起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困惑。
他从小和父母哥哥一起生活,他们同吃同住,除了哥哥比他先上学之外,他们之间的生活又有什么差别?
“哈?你不会觉得你和我过着一样的幸福生活吧?”姜繁看见姜简的表情,讥笑了一下,快步走到他面前,撩开袖子。
姜简看见他靠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而后目光落在姜繁的手臂上。
积年的针孔和伤口纵横交错,而今痕迹虽然很淡,但依旧斑驳得吓人。
姜繁看着姜简骤缩的眼瞳,嘴角扬起,缓缓解开褂子的扣子。
他笑得很放肆,满怀报复性地将那伤疤呈现在他面前。
“你觉得姜风和周梓真的爱你吗?”
说着,姜繁敞着褂子反身走到方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份材料扔在姜简手上,“不是的,他们心里只有他们的实验,他们的真理!”
姜简定睛一看,和他在异调科查看自己身份信息时看过的材料非常相似。当时沈长锋说,他们只在父母的居所里找到关于基因编辑的内容,材料是不完整的。
原来完整版的在他这里。
“所以你……”
“所以你的哥哥我啊,是他们的实验产品,是巴甫洛夫的那条狗!”
姜繁走回圈椅里,往后一靠,双脚踩在椅子上,抱膝看着他,目光仿佛穿越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基因编辑后出现了某种变异的缘故,他的智力开发得异常早,普通小朋友可能还没有学会说话,他已经能大概听懂姜风和周梓的交流。
他清楚地知道,在那两个人面前,他只是一种研究工具。
如果一辈子就这样扭曲地度过,那倒还好了,但姜简的出生让他意识到真正的亲子关系究竟是什么。
尽管姜风对他们俩没有区别,但周梓的态度泾渭分明。
姜简是周梓正常怀孕下诞生的。他不是研究者的实验作品,他是母亲的孩子。
一个拥有母爱的孩子和一个被当做小白鼠的孩子,俨然鲜明的对照组。
他的阴郁和易怒只会成为周梓和姜风记录下的实验数据,而姜简的茫然和委屈就会拥有周梓的拥抱、关爱和心疼。
他要在姜简面前扮演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血淋淋的身体,双目无神,独自舔舐着伤口。
他们不是兄弟,他们是名为偏爱的天平两端,一端在天堂,一端在地狱。
“你知道我当时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吗?”姜繁拇指轻轻划过胳膊上的疤痕,“我想,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姜简浑身冰凉。
当时贺悯之告诉他,他没有被编辑过时,他松了一口气。那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仅仅不是受害者而已,真正的受害人就在他身边。
“他们是怎么死的?”他看着姜繁,那日被他掐住脖颈的窒息卷土重来,“那天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呢?”姜繁仰靠在椅子上,冷笑一声,“那天你在睡觉,他们在吵架,那个女人对你的偏爱让她接受不了自己亲生儿子被当做实验对象观察研究,和你的好父亲仍然执着于想要把咱们当成他的研究对象,等我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呵。”
不伦不类的亲子,不伦不类的夫妻。
“唯一遗憾的就是,要不是那天有人敲家里的门,我就可以弄死你了。可惜,我只好把你带出去了,可谁知道第一次离开这个世界,我和你的落点都出现了偏差。”
姜简的思路被击中!
在唐尹的记忆里,任繁星死后树没有死去,说明有人接替她成为了宿主。很有可能姜风或周梓其中有一个人取代了她成为宿主,在两人双双身亡的那天,宿主身份又被姜繁获得!
沈长锋说姜风和周梓的居所像是没有住人的模样,那是因为他们就住在β世界里!
他和姜繁,是在这个世界里出生的。
“可是为什么,天平还是往你那边倾斜的呢?”姜繁眯起眼睛望着他的弟弟,“我在烟酒气冲天的巷子里被踹、被踢、被打,替老板背锅进了少管所,蹲局子,而你呢?被体面的教授养的干干净净,凭什么呢?”
凭什么?姜简自己也没有办法回答。
他皱起眉头看着他,感到很荒谬:“所以你就带了那么多人过来,就为了想创造一个重新开始的世界?”
姜繁抬眸看了一眼姜简,不禁被他眸中的怜悯刺痛。
他勃然大怒,起身抬脚踢开面前的矮脚桌,赤脚走向姜简,双眸猩红。
他像照镜子一样面对着姜简,看见姜简清澈眼眸中的他自己,心中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将他吞噬,他是下水道的蝼蚁,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白鼠,那又怎样?
他不需要他这样可怜地看着他!
“当然不是为了那些人。”姜繁笑得放肆,眉眼眯得狭长,“他们能拿我当实验品,我为什么不能拿别人来做实验?”
“你究竟想做什么?”姜简严肃地问,“让钟洵当宿主,和你想做的事情有关吗?”
“唐尹果然早就不能留了,没想到你连这些都知道了。”姜繁咋舌,自言自语道,他无视了姜简的提问,拍了一下脑袋,“对了,第一名的奖励。”
空气静了一秒,姜简本能把手伸向背包中。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破空的声音,一条藤蔓从身后飞速朝他劈过来,背包里兑换的物品悉数掉落在地上。
缠绕的藤蔓收紧,卷着他冲出玻璃,从云端飞速俯冲而下。
风在耳畔呼啸,心空空的,仿佛进行着野生蹦极这样的极限运动,他悬垂在空中,放眼望去是无数条藤蔓和它们勒住的嘉宾。
下落时他从腕带的对讲中听见钟洵急切地声音,他余光瞥见夜空中的直播投影,顿时了然。
“我没事。”他轻声安抚着钟洵。
钟洵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隐隐压制住的怒意冲破了时间和空间,径直传入姜简的耳畔。
这很危险,姜简心里一紧。
虽然今天意识之树几乎没有从钟洵身上攫取能量,但他和树的融合并未切断,钟洵的情绪波动很有可能会对这个世界的稳定影响。
“轰€€€€”
远方的地面仿佛在回应着他的担心,陡然塌陷。
紧接着,银灰色大楼的外墙也开始崩毁。
尘土漫天,瓦砾四散。
失去了玻璃罩禁锢的树在这一瞬间放肆生长,冲破墙壁,冲向天际。
他听见那边钟洵倒吸了一口气。
一条藤蔓载着姜繁向他的方向延伸过来,天边投影丝毫不受影响,每一个人都能看到这对模样相似的兄弟对视着,姜繁的话清清楚楚地落入他们的耳朵。
“第一名的奖励,便是这个世界主人的身份,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任你支配。”
嘉宾们不清楚什么是树,什么是宿主,光是姜繁这句话就足以让他们捶胸顿足。他们仰头看着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姜简,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刚才要把票都投给他。
万一,万一他拿到身份后把他们都放了呢?
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一些希望刚刚萌生,就被姜繁的下一句话扼杀在萌芽中。
“但要想获取这个身份,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姜繁手指一勾,缠在姜简身上的藤蔓便松开,他抓着他的胳膊降落在方才的平台上。
远方,未能抵达的嘉宾脚下也不知不觉生出了藤蔓,将他们勒住。温思黛挣扎着,余光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宋知返和秦瀚。
算了,有人陪葬也挺好。
所有的藤蔓带着嘉宾缩了回来,每一张悬空的面孔都对向他们俩。
钟洵的那根藤蔓在左侧,其他嘉宾的藤蔓在右侧。
“要么牺牲钟洵的性命换这个身份,要么牺牲其他所有人的性命。”姜繁笑得灿烂,“前者是比较划算啦,但我记得他好像,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嘉宾们都望着姜简,眼神中有惊恐,有不甘,有怨恨,也有绝望。大胆的人高声祈求着,瑟缩的人小声诅咒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几百人怎么能和钟洵一个人比?”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要道德绑架他!”
“钟洵明显也有问题啊,他要不是和节目组一伙的,当初那期节目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我刚刚没有投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好吗姜简。”
“我、我在来这里之前是航空航天的工程师,我还要活着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