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看到楚珉并没有离开多远,而是走到附近的遮阳伞下,往热烫的公共椅上一坐,鼻梁上扣了副茶色墨镜,只露出半张精巧的脸,下颌微抬,红唇轻抿,看上去八风不动,任凭五月的骄阳无差别炙烤人间。
贺闻逍不解道:“怎么不在里面等?”
趁摄像大哥还未走近,楚珉瞥了贺闻逍一眼,道:“你不是不待见他吗?”
*
去餐厅的一路上,楚珉坐在副驾驶,总觉得斜后方的贺闻逍老是盯着他看,那目光莫名灼烫热切,仿佛实质般烧得他半边身子滚烫,微微有些冒汗。
等他终于忍不住看向后视镜的时候,对方又一脸若无其事,还当着车内其他人的面问他:“哥,有什么事吗?”
午饭过后,战况升级,二十八张残片已经逐渐所剩无几。
有了上午的经验,楚珉和贺闻逍很快拿到第四片,但至少要拿到五张,才能保证不是最后一名。
随着残片数量越来越少,大家不再边找边玩,纷纷斗智斗勇、尔虞我诈了起来,在搜寻的过程中打起十二分精神,不遗余力干扰对手们的思路。
楚珉和贺闻逍专挑难破译的线索下手,合力骗走覃凯和孙静菲后,两人便转头进了一片幽谷。
茂密的树丛静谧如深海,午后肆意挥洒的阳光仿佛就此被挡住了去路,越往深处走,眼前越是只剩下一团又一团的浓绿,如墨般层层叠叠晕开。
穿过青石板铺就的曲径,前方乱丛掩映下,慢慢浮现出一个窄小的山洞。
残片应该就藏在里面。
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贺闻逍一把拉住楚珉的胳膊,故作胆怯道:“这里看起来好危险,要不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楚珉也迟疑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地蹙眉,便云淡风轻道:“来都来了,我们就差最后一片了。”
然而,楚珉一马当先地走了大概十来米,身后的光便基本消失殆尽了,四周彻底陷入模糊的黑暗,如同被密不透风的茧包裹住。
高处的岩壁上不时有积水滴落,发出滴答声,回音飘荡,更添阴森。
随着一股凉意从脚心钻入,而后迅速爬满整个脊背,他发觉自己这次是真的逞强了。
此时此刻,他扶着岩壁,腿软得已经快要走不动路了,心脏也筛糠般剧烈跳动着。他死死地抿住唇,害怕自己一张嘴,那冲破顶点的不安就会化作声音泄露出来。
黑暗之中,一但失去专注,就会辨不清方向,正当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前方几米外传来贺闻逍的声音:“哥,你在哪?”
他立刻道:“我在这。”
贺闻逍道:“你怎么到我后面去了,找不到方向了吗?你站在那别动,我过去接你。”
毕竟是在录综艺节目,楚珉下意识以为贺闻逍是在趁机嘲弄他,给节目制造笑点,他想说“管好你自己”,但身处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根本讲不出拒绝的话。
几秒后,他四处乱摸的手陡然被一只大手紧紧覆住,耳畔响起低沉到隐形麦录不到的气音:“别怕。”
他猛然怔住,上次化妆间停电的时候,贺闻逍也说了同样的话。
山洞里四处都是夜拍摄像头,但楚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死死回握住贺闻逍的手,任由贺闻逍牵着自己往前探路。
他指尖那点颤抖被贺闻逍皮肤上的干燥温暖一点一点拂去,紊乱的心跳也在对方沉稳的呼吸声中逐渐平复。
抹黑走了大概一分多钟,前方终于出现微光,路也宽敞了许多。
贺闻逍被楚珉攥得生疼的手骨松了几分力道,他看了眼身边的人,昏暗的光线中,对方眉目€€丽的脸上苍白一片,鬓角濡湿,睫毛如蝶翼般轻微颤动,殷红的嘴唇褪去血色,被自己咬出好几个惨白的牙印。
他心里数落了句“瞎逞强”,带着楚珉加快脚步,很快便看到了另一边的洞口。
楚珉伸出手挡了一下眼睛,半晌才从花白刺眼的光亮中看到高台上一个落了灰的小木盒……
历经千辛,第五张残片终于到手了,但眼下楚珉这个状态,不太适合继续寻宝。
贺闻逍当机立断,同他去了最近的一个补给小屋休息。
窗明几净的小屋里,楚珉捧了杯温热的花茶,按住玻璃壁的指腹从青白化作淡粉,他闭眼靠在椅背上,苍白的脸颊终于逐渐恢复血色。
自从再见楚珉,贺闻逍发觉他身上总是绷着一股劲,苍竹般柔韧内敛,分寸感十足,好似往身上套了个无坚不摧的壳,就像明星的人设,但又不完全是,总之和记忆中那个肆意妄为惹他伤心的男人截然不同。
贺闻逍难得看到楚珉柔弱虚软的模样,清了清嗓子,一不小心问出憋了好多年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怕黑?”
话音落定,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他也料到了以楚珉对他的抵触,不会轻易告诉他这种私密之事。
然而过了半晌,他却听见楚珉道:“我小时候被锁在阁楼里过,整整一天一夜,后来就开始害怕密闭和黑暗了。”
语气淡淡的,仿佛寻常聊天一样。
“有人欺负你?”贺闻逍顿时握紧拳头,第一反应是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
楚珉摇摇头:“我妈出差的时候忘记了而已。”
那时他刚满九岁,才懂事不久的年纪,在他单调瘠薄的童年回忆里,慈爱美丽的母亲总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沉思,时常对着那串钻石项链独坐至天明,健忘症也原来越严重。
贺闻逍和楚珉在一起的两年,只知道楚珉是单亲家庭,对楚母知之甚少,他蹙眉道:“你妈妈也太粗心了吧。”
楚珉搭在膝头的指尖一颤,猛然睁开眼,目光冷冽地看向贺闻逍道:“不许你这样说她。”
他嗓音微哑,却夹杂着几分怒意,方才还平和的氛围顷刻间荡然无存。
贺闻逍张了张嘴,自知失言,连忙说了声“抱歉”。
楚珉没再理他,重重靠回椅背上,继续闭目养神,紧绷的嘴角昭示着他此刻心情不豫。
贺闻逍看着楚珉沉冷下去的面庞,头一次有点手足无措。
*
今天的录制结束后,共有二十七张残片已被找到。节目组把众嘉宾召集起来,告诉大家,最后一张残片需由众人共同复刻,那张残片上,描绘了一群孩童做木雕和彩陶的画面。
第二天上午,大家一同到达活动地点,通过抽签的方式,分出三人做彩陶,四人做木雕,作品由老师傅打分,两组中分最高的人分别获得一个特权,可以在今晚的活动中使用。
楚珉和宋呈三人被分到了木雕组,贺闻逍则和另外两人分到了彩陶组。
两位手艺人被节目组请上来,给大家露了手看家绝活。
覃凯叹为观止道:“妈呀,这是我这种手残能做到的吗?”
大家心里都没底,但实际上手后,发现只要掌握技巧,做点比较基础的工艺其实也不难,何况还有老师傅在旁边指导。
很快,两个小屋里的气氛都如火如荼了起来。
贺闻逍来到木雕组门口的时候,楚珉正戴着银边眼镜,单手托着木头,用铅笔在上面勾画,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反复摩挲表面,神态专注得如同殿堂里的艺术家般优雅。但他知道,以楚珉的美术水平,笔下应该又是另一番光景。
很多年前,楚珉带他去福利院做义工,和小朋友们玩你画我猜的游戏。那是他第一次领教楚珉的抽象派画风,但他还是全部猜出来了,被小朋友们追问是不是有什么专属魔法。
偶然想起过去,贺闻逍贫瘠已久的心中难得拂过一阵春风。
这时,远在长桌另一端的宋呈突然笑意盎然地走到楚珉身边,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正如贺闻逍所料,楚珉实在欠缺美术细胞,手工能力也相当一般,怎么画都不对味,他心里琢磨着木雕,反应也就慢了半拍,抬头看宋呈的时候,不期然撞上贺闻逍漆黑如墨的目光。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和宋呈拉远了一点距离,回过神来之后,又觉得很没必要。
现在也不是绑定期间,不需要凡事都顺着贺闻逍的脸色。
没过多久,孙静菲惊讶道:“闻逍,你不是彩陶队的吗?怎么跑我们木雕这边来了?”
被发现了,贺闻逍干脆堂而皇之地进门,走到四人面前道:“想你们了,过来串个门。”
“哎哟,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林承宇取下占满木屑的手套,揽上贺闻逍肩头道,“跟哥说实话,你是想你楚老师了吧?”
贺闻逍一挑眉,不置可否。
楚珉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用铅笔在木头上画轮廓。
仿佛为了印证林承宇的话,贺闻逍施施然绕到楚珉身旁,用高大的身躯把宋呈挤到一边,凑过去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削个木头之类的。”
楚珉不知道贺闻逍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皮笑肉不笑道:“别碍手碍脚,就是最大的帮助。”
他这样说,却并没有做贺闻逍真的会听话的打算,然而没想到的是,贺闻逍竟一脸乖巧地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直勾勾盯着他,好像在等待他下一步指示,浑身写满四个大字:我很纯良。
自打昨天从补给小屋出来之后,贺闻逍就像只做错事的大狗一样,时常缀在他身后左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默默替他做好所有事情。
他也不知道贺闻逍这副委屈样是做给谁看的,明明他昨天就已经接受贺闻逍的道歉了,毕竟他当时也只一时火起,也没怎么凶人。
贺闻逍没待多久,就被彩陶师傅抓回了彩陶屋,楚珉心头却总盘旋着贺闻逍看他的眼神,直到木雕完工。
两队聚到一起验收成果的时候,楚珉把自己的作品藏在身后,被催了几次才慢慢吞吞拿出来,大家只当他是为了节目效果,事实上,他是真的不想让人看到。
覃凯第一个发出爆笑:“珉哥这雕的是啥啊。”
项临风左瞧右看:“小尖脑袋,圆乎乎的身体,还有尾巴,是乌龟吗哈哈哈。”
楚珉就怕被人看出来自己雕刻的是什么,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刚准备借坡下驴承认是乌龟,结果贺闻逍揣着衣兜,长腿交叠着靠在一旁,悠悠道:“错了,是小狗。”
林承宇揉了揉眼:“不会吧?珉哥,这真的是狗吗?”
楚珉环视了一下众人,面对贺闻逍直勾勾的目光,总觉得有点心虚。
不过这种情况下,硬着头皮撒谎就太没意思了。
狗而已,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和贺闻逍有什么关系?
况且没人会把狗和自己联想到一起。
然而,这段录制结束后,贺闻逍拿着不知何时从节目组那里偷来的小狗木雕,跟在楚珉身边,若有所思地问:“哥,我怎么觉得,这个狗子越看越像我啊?”
第33章 “讨回属于我的一切。”
贺闻逍这人说话做事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楚珉向来琢磨不透,看贺闻逍一脸不正经的样子,他只道自己是瓜田李下,正好凑巧,心虚片刻后,便也没太当回事。
然而,在去往新地点的路上,他窝在汽车后排做了个梦,梦里的他无论走到何处,身边都有一只长着狗耳朵的贺闻逍冲他拼命摇尾巴,圈地盘似的寸步不离。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本期旅行最后一个目的地€€€€枫州茶园。
朱红的凉亭中,乳白色的茶烟盘旋缭绕,大家围坐成一圈,面前摆着墨蓝色的兔毫盏。
林承宇磨了一上午木头,喝了整瓶水也没缓解口干舌燥,抄起茶盏先干为敬。
孙静菲虽然很渴,但不敢轻易喝下,她指着茶壶问:“就纯喝茶吗?今天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覃凯警觉道:“肯定没这么简单,快说,你们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果然,没过几分钟,工作人员给大家送上了几组刻了字的小木牌,镜头外的编导道:“枫州人自古以茶会友,一盏香茶便可交心,接下来就请大家根据每组木牌的问题畅所欲言,在闲谈中,拉近彼此心灵的距离。”
五位常驻里,一向由楚珉担当主持人,他打开面前的任务卡,念出第一组提问:“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你最无法接受的是什么?”
大家闻言,纷纷开始在盒子中寻找最贴切的答案,有人是“冷暴力”,有人是“三观不合”,有人是“自我感动”,轮到楚珉自己的时候,他举起了“欺骗”的小牌子。
项临风问:“哪怕是有苦衷的,或是善意的谎言也不行吗?”
孙静菲附和道:“对呀,太一板一眼了,感觉会失去很多乐趣。”
楚珉放下牌子,淡淡道:“对我而言,欺骗就是欺骗,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本质上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