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们后悔了 第28章

他知道是骆枳六岁的生日。

那天他没有回书房看书,看着骆枳因为父母把礼物藏起来不给他急得来回打转,又因为他在,不敢随便到处乱翻乱找。

他觉得这种游戏实在很无聊,就放下书过去,把骆枳抓起来扛在肩膀上,让骆枳发现了书柜顶上的礼物。

骆枳那次是真的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得意洋洋坐在他的肩膀上,举着礼物来回晃个没完,还兴高采烈地大声唱歌。

等终于发泄好了冷静下来,骆枳才想起大哥不喜欢吵,抱着那个礼物盒子溜到地上,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看。

骆钧也没想到自己能回想起那么多的细节。

他甚至记得自己并没有生气,还和骆枳一起拆了礼物,对骆枳说了生日快乐。

他似乎还随口答应了骆枳,以后每个生日都会祝他快乐。

小骆枳带着金色的生日皇冠,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虔诚地闭着眼许愿,以后的每个生日都快乐。

以后的每个生日都快乐,都想和大哥还有爸妈小妹一起过。

……

那是骆枳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骆枳就是在七岁生日的当天走失的。那天母亲带着他和小妹去海洋馆,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抱着父亲嘶声哭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把母亲安抚下来,从骆夫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当天那场意外的始末。

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从海洋馆出来,骆枳非要买路边的零食,母亲嫌不干净不同意,骆枳就生了气。明明都已经已经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路,又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带着小妹拐回去买。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追回去,可只是转过一个街角,两个孩子就不见了。

然后就是报警、悬赏、调查……专长寻人的事务所换了一个又一个,终归大海捞针。

值得庆幸的是,小妹在一个多月后就被警方辗转送了回来。

骆橙没受什么伤,身体也没问题,只是被吓得不轻,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请了专门擅长幼儿心理辅导的幼师回来,带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好。

但即使只是一个多月,也已经对母亲造成了格外严重的刺激。

骆夫人开始时不时地幻听、幻视,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偶尔还会忽然哭叫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骆橙回来后,这种情况虽然稍有改善,但骆夫人状态太不稳定,谁也不敢把骆橙交给她来带。骆橙也和骆夫人不怎么亲,只是没多久就哭着要二哥,睡着了都喃喃着要二哥来陪。

或许是从骆橙的事上得到了启发,骆承修哄发病的妻子说是去学校接儿子放学,然后把骆夫人带去了孤儿院。

那些特地被挑出来的、年纪都和骆枳差不多的孩子被领到接待室,骆夫人浑浑噩噩地,一把从里面抱住了简怀逸。

然后简怀逸就被领回骆家,得到了骆家小少爷的身份,和这个身份附属的一切。

骆家的小少爷原本不叫骆枳,更不叫简怀逸。名字是任尘白的母亲帮忙起的,只的旁边是火字旁,炽热滚烫,明亮无垢。

三年之后,那个丢了的孩子回到骆家。在母亲崩溃而歇斯底里的惊恐喊声里,小妹也被吓得大哭起来。骆承修草草在那份重新办理的身份登记表上姓名的位置添了一笔,火字旁变成了歪歪斜斜的木字旁。

被领回来的男孩子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个头比养子低了一拳,瘦削沉默,在兵荒马乱的闹剧里格格不入地站在不远处。

男孩的胸口慢慢起伏,看着每一个家人,最后把视线安静地投在骆钧身上。

这一次骆钧的记忆反而不烦他了。

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做。

他那时候为什么会什么都没做?

或许就像简怀逸说的那样,他急于要找一个人来认下没照顾好母亲、没保护好妹妹的责任。

……或许就连简怀逸都高看他了。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骆枳长到七岁,他和骆枳加起来见过的时间总共也不足半年。而简怀逸被领养回来后,他也回国陪母亲和妹妹,慢慢学会该怎么当一个兄长。

他那时甚至忍不住觉得骆枳任性。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名字,要把全家闹得鸡犬不宁,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这样想着,视线里大概也带了不耐和谴责。

十岁的骆枳站在他的注视下,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终于变得彻底苍白。他慢慢垂下眼睛,唇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点不起眼的伤口,血珠悄然渗出来。

然后骆枳走到柜台前,抓起笔,一遍一遍把父亲改过的那个名字描实。

那一场晴天霹雳的无妄之灾,终归彻底改变了家里每个人的命运和生活轨迹。

在那之后,骆枳没再有过生日。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做一件在他看来简直无聊到可笑的事。

骆钧一点点捻灭指间的烟。

就在船上,他还对骆枳冷语相向,认为骆枳是在和他耍花招,质问骆枳为什么要偷偷跟上船。

他根本没看出骆枳的状态不对,这很难看出来吗?现在回忆的时候能找出太多异常的细节,可他只是觉得骆枳的反常是源于喝醉了。

简怀逸说得对,就连现在的他,也还是自私的。

因为一个骆枳已经死亡的可能性,他开始没完没了地回溯自己的记忆。

他在记忆里不断翻找骆枳,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对骆枳最坏的那个。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罪魁祸首。

……

渡船靠岸的时间其实比想象中的要短。

一下船,骆钧就意识到了简怀逸为什么不嫌麻烦,还要特地再演那样一出戏。

因为那次“推搡”,简怀逸掉下了水€€€€虽然船快靠岸,水已经不深,人也很快就被救了上来,但保险起见,船主还是报了警。

他在船上有疑似故意伤害的行为,所以在见到家人之前,要先被带走问讯。

公事公办的问讯,只是调查当时的情况。骆钧并没有被为难,他知道简怀逸不是为了为难他,而是想要这个时间差。

有了这个时间差,简怀逸就会比他先见到家人,比他先见到父母和骆橙。

骆钧不怀疑简怀逸编故事的能力。

所以,当他走出问讯室时,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等候区、又确认了手机里没有任何新的信息和电话后,已经差不多猜出了自己被问讯着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

现在骆钧坐在长椅上,继续翻自己的记忆,继续绞尽脑汁地去找出一个比自己对骆枳更坏的人,来作为自己并非是罪魁祸首的证据。

他们上岸后没多久,外面就突兀地下了场暴雨。在警方进行问讯的时候,那场暴雨几乎要把窗外的树掀翻,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一场台风意外登陆了。

雨停后,阴了许多天的天气一下就好了起来。

阳光亮到烫人,天空像是被彻底洗过,阴沉沉堆着的云像是全变成雨下透了,蓝得异常刺眼。

然后他忽然想起,他其实记得骆枳醉了是什么样。

骆枳醉了以后很乖,很爱说话但声音很小,眼睛里有雾,一直弯着眼睛笑。

骆钧那时候带的团队刚签下一笔重要的单子,在一家葡萄酒庄园开庆功会,碰巧遇上了淮生娱乐的人也在团建。

骆钧这边的团队里有个部门负责人,三十出头精英级别的女经理。平时叱咤风云杀伐果断,当场就被骆枳乖得心都化了,扯着自己部门全坐过去听他讲故事。

那天的天气也是这样蓝到刺眼,骆枳坐在一棵树下,在讲自己的一场噩梦。

噩梦的内容是他和一群人玩捉迷藏游戏。

他们这里捉迷藏的规则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是所有人围成一圈边唱童谣边走,在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所有人抬起手随机指一个人。

被指得最多的那个人,有十秒钟的时间完全不能动,

这十秒钟里,所有人会一哄而散全都不见,只留下那个被指出来的人站在原地。

“这也不是噩梦呀。”一个新人小姑娘听得好奇,“捉迷藏不好玩吗?”

……

骆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依然弯着眼睛笑,眼睛里的雾却越来越深。

那些朦胧的水汽最终没有蓄积起来。

直到这时候,骆钧才终于知道这为什么是一场噩梦。

骆枳被所有人指出来,作为弄丢妹妹、让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

然后他们得以各自顺利藏起来,不必被愧疚和自责找上门,继续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留下骆枳站在原地。

然后骆枳一直被他们留在原地。

骆钧停下翻找记忆的可笑行径,他已经看了十遍所有获救人员名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没有找到想找的那个名字。

骆枳不擅长玩这个游戏,现在骆枳出局了。

这场漫长过头的噩梦终于在骆枳这里结束了。

骆钧一遍遍翻着手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找到什么,找律师起诉简怀逸?没有意义,简怀逸太清楚他的脾气秉性,太了解他会干什么。

他在那艘救援船上,听着简怀逸一个字都不差地说出他心里的想法,才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因为拒绝面对“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的事实,所以他根本不愿意见骆枳,他比谁都反感骆枳,恨不得骆枳消失,他用一切证据证明骆枳本来就不是个该被好好对待的弟弟。

因为拒绝面对“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的事实,所以就只敢冷眼站在边上,看着那个连名字都被人抢走的孩子被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

骆钧划着手机,扫见一个存在联系人里的电话。

他忽然坐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握着手机的手甚至已经隐隐有青筋迸起,不得不深呼吸了几次才慢慢点下呼叫键。

另一边并没有接起电话。

骆钧并不意外,他插上耳机,又拨了几次。

耳机里终于传来了接通的提示音。

骆钧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用力捏了捏手机,让声音足够稳定:“明先生。”

他尽量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就直接挑明:“无意打扰……我弟弟在贵公司发生海难的那艘邮轮上。”

骆钧艰难地斟酌措辞,他并不认识对方,明家所在的圈子并不允许轻易挤进去,这只是某次商业洽谈得来的一个小报酬。

如果这依然是一场生意场上的洽谈,骆钧可以从容挑出最合适的不卑不亢的态度。

但他是依然在不停逃避的凶手,他还是抱着那样可笑的自私念头,试图洗脱自己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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