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们后悔了 第35章

比他想象得还要少得多。

居然只有一件在海里泡透了又那么扔着洇干,皱巴巴结着盐块的风衣。

风衣半边都被礁石刮烂了,布料残片沁着些不详的暗红。

因为骆枳的身份证就装在风衣内侧口袋里,而那个口袋的密封性又恰好不错,所以很容易就确认了物品的主人。

至于那之后又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外人很难探听得完整。

能知道的,就只有任尘白一定要带走那件风衣,骆家人自然不同意。两方闹起来,惊动了这两天都在书房闭门不出的骆承修,整个骆家吵得翻天覆地,大半夜硬生生闹来了救护车……

明禄简单说了几句,就停下话头:“演给他们自己的一场戏而已,先生,没什么好看。”

人会不会演戏给自己看?

当然会,尤其是自己都想骗自己相信什么的时候。

骆家人薄情惯了,最擅长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个“别人”最合适的就是骆枳,现在骆枳出局了,所以就换成骆钧。

非得等到被推进和骆枳相似的境地,骆钧才终于开始明了骆枳的痛苦。至于其他人,或许有些迟来的遗憾,或许在某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会有一霎的心虚悔疚……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变化,那大概也就是极限了。

那些人甚至会被自己的遗憾和伤感所宽慰,真的相信自己为骆枳伤了心、掉了泪,然后心照不宣地让这些事快些过去。

不会有人去主动触碰任何真相,不会有人自讨苦吃,去找罪受。

不会有人想到要扒开自私下层层叠叠的掩饰,站在能把人活活烧成灰的真相前炙烤,等着那一点人性里的羞耻愧疚复苏,然后被拖进没有尽头的地狱里去。

……

明危亭走到甲板边。

远处的海滩被夜雾罩。夜色很深,那里黑寂冰冷模糊一片。

就是在那种地方找到了骆枳。

骆枳拿着他的船票,却一直没上船。

明危亭带人下船去找他,终于沿着海滩找到了人。

那时候的骆枳已经完全像是块冰,涨潮的海水已经快要漫过他的口鼻,他却像是不知道,依然一动不动静静躺在湿沙上。

明危亭把人抱起来,发现骆枳还醒着。

骆枳醒着,但已经不怎么能认得出他了,只是睁着眼睛看邮轮在雾里的轮廓。

明危亭抱着他起身,骆枳的手脚就软软垂下去。

明危亭知道他听不见,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来来回回写着“嗯”,但骆枳似乎已经不记得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天的时间。

就在一天之前,骆枳还会因为卖出了画高兴得不行,不停表扬他在艺术审美方面的品味,慷慨地买一送一给了他份剧本。

骆枳听不见,所以骆枳并不知道自己没有把话说出声音,只是高高兴兴地自顾自一直说。他不擅长辨认口型,所以不得不麻烦对方重复了很多次。

然后他看懂了,骆枳在说非常感谢他,今天很高兴。

他也很高兴,所以他送了骆枳船票,在酒店的便签纸上写下了对骆枳的邀请。

“第一个错误。”明危亭看了一阵海水泛起的涟漪,“我以为他只是醉酒需要休息,所以我把他暂时单独留在了酒店。”

邮轮即将靠港,明危亭要在离港前去谈一笔生意,所以在入夜前离开了酒店。

他其实还准备回来,所以并没带走其他东西。就连那份剧本,也是在骆枳的盛情推荐下不自觉塞进公文包里的。

但等他回到酒店的时候,骆枳已经不见了。

“我看到他留下的那张素描,以为他记得当时的事。”明危亭离开船舷,慢慢走回躺椅旁,“我以为他只是有急事先走了,第二个错误。”

入夜愈深,海风开始冷了,不适合再留在甲板上。

明危亭把昏睡着的人用薄毯裹住,放轻动作抱起来,回到舱内。

他的力道很小心,被他放回床上的人一点都没被惊扰,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

“第三个错误,我把他从沙滩上带回邮轮,就以为能照顾好他,却没有审查乘客名单。”

明危亭撤掉那条薄毯,重新替人盖好被子:“第四个错误,我竟然没能阻止邮轮侧翻。”

明禄跟进来,听到这里终于哑然:“先生,这是船长的错,已经严厉处置过,整理证据提起公诉了。”

这次事故源于船长严重的判断失误,违规将船驶入了近岸的浅海水域。明危亭一发现异样就立刻赶去船长室处置,这才让骆家那些人钻了空子。

如果不是处理及时,邮轮就不是搁浅触礁这么简单,一旦发生爆炸或是倾覆,才真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这次事故的后续处理接近完美,只差最后一环。”

明禄稍一犹豫,才又问:“先生,真的不公布零死亡的结论吗?”

“没必要。”明危亭摇了摇头,“加强内部监管,重新考核资质,以后严禁再出现这类低级事故。”

这些当然都是必须要做的,明禄应了声是,逐条记下,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人。

“先生。”明禄问,“不公布零死亡,是因为这位……骆枳先生吗?”

明危亭蹙起眉。

明家没有性情温良的传统。他看起来和气,是因为在那位睡着的客人身边,现在气息冷下来,眼底就透出幽暗的黑沉。

明禄知道问错了话,低下头要道歉,明危亭却又开了口。

“骆枳沉在海里了,没救上来。”

明危亭说:“已经送回骆家了。”

明禄愣了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合眼安睡的人,随即立刻明白了明危亭的意思:“是。”

明禄又仔细看了看那位客人,似乎想要再问什么,又有些迟疑。

“我是他的粉丝,我在追他的星。”明危亭说,“我自认是他的朋友。”

他已经在心里练习了很多次这几句话,所以现在说起来也很流畅。倒是明禄被这个说法引得有些讶异:“先生,您知道什么是追星吗?”

明危亭垂下视线,看着那把靠在床边的吉他。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明禄以为不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准备退出门时,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第五个错误。”明危亭说。

明禄怔了怔。

明危亭又伸出手掩了下被角,才起身出门,他一直走到船舱外,沿着舷梯回到甲板上。

明危亭点了支烟。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看着那支烟,看着那一点火光在手里明明灭灭地亮。

他不懂得什么是粉丝,什么是追星,所以他错过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里的海滩原本不该那么黑那么冷,那里原本有一团最亮最暖的篝火,有世界上最好听的吉他独奏。他从没听过有人那样坐在海边的沙滩上弹吉他,他追着那把吉他开了条航线,那之后就一直有邮轮在这里靠港。

可篝火不见了。

“我跳下水去抱他。”

明危亭说:“他离我不远。”

不远处就是骆钧在的救生艇,骆钧朝简怀逸急切地伸出手,那个人甚至完全没有看到骆枳。

明危亭拨开水游过去,海水冷得刺骨,他的手臂冻得有些使不上力,没能一次就成功捞住骆枳。

骆枳醒着,那些汹涌的冰冷的咸涩液体没过他的身体,把他吞进去。

明危亭潜进水里去抱住他,抱着他向水面上游。

他们靠得很近,他的手臂拦在骆枳背后,骆枳的脸贴在他的颈间,有滚热的液体大颗大颗渗出来,又被海水迅速同化成接近冰点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液体渐渐没有了。

他低下头,看见那团火冰冷地靠在他胸口,苍白头颈向后无力地折下去,已经没有了呼吸。

骆枳永远被留在了那片海里,连同这个名字所包含的一切。

当那个照顾他的人过世,在作为骆枳活着的这些年里,没有人再对他说过喜欢他。

怎么会有追星的粉丝,见到真人以后,都不知道要说一句喜欢他。

“所以不行。”

明危亭的声音很轻:“只是演戏,不行。”

他掸了掸烟灰,海风立刻卷着那些灰白的碎屑投进水底,邮轮的照明灯映得涟漪细碎着星星点点地亮。

骆枳把画递给他,画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我没有做过坏事。

骆枳躺在黎明前的冰冷漆黑的沙滩上,迷茫地睁开眼,看不懂他的回答。

骆枳在他眼前沉进冰水里,没有向任何人呼救。

“他们要后悔。”

明危亭看着海面:“他们要一直后悔。”

他不会再让那些人打扰那团火,没有人配再去打扰那团火。但那些人必须一直后悔。

那些人不能再和那团火有关,但他们必须被扒开架在真相上烤,必须清醒着永远自我折磨。

明禄在他身后答话:“知道了。”

“骆家那个女孩躲去了学校。”明禄说,“那位任尘白先生恰好在帮她联系一个纪录片的免责合同。导演手里有一些证据,已经可以起诉骆家主这些年的故意伤害行为……”

明危亭点了下头,他把烟掐灭,让身上的烟气彻底散尽,才回了船舱。

从他个人的意愿出发,他不想那团火再和过去有任何一点瓜葛。但他毕竟没有更多的立场,所以也没有办法这就去问对方,是不是愿意姓明。

……

或者是挑个别的更好听的姓氏,或者是干脆不要姓氏。

这些事要等对方醒了以后,有完全明确的行为能力的时候,再自行决定。

所以明危亭也只好暂时挑出骆炽这个名字。

骆炽在被救上来后就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溺水导致的心跳呼吸暂停因为救援及时,并没留下更严重的后果。但医生怀疑他的脑内有肿块压迫,才会导致听力和其他身体机能都出了问题。

邮轮上的医疗水平毕竟不如陆地,明危亭准备在明天带骆炽去医院做检查,所以今晚要让他好好休息。

明危亭坐在床边,他伸出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那些头发软软地蹭在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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