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骆承修正焦头烂额地忙于在商场周旋。接到消息,就随手砸了笔钱,把那个找回来的儿子扔去医院养了三个月。
然后骆承修回国,家里又开始闹得鸡犬不宁,所以那个孩子被草草改名叫“骆枳”,没多久就又被仓促送到了任家。
那三年被心照不宣地略过,没人再提起,就好像它原本就从来都不存在。
明危亭慢慢在手里转着那两个文件袋。
他向走廊的舷窗外看了看:“什么生意,这么重要?”
“金属期货,海运。”明禄说,“到目前为止,依然是骆家产业资金流里的大头。”
“走哪条航线?”明危亭随口说,“就近叫港口扣下吧。”
明禄低头:“是。”
明危亭把文件袋夹在肘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摆件。
听说做粉丝要送礼物,手工的最好,心意也最真诚。
但他不擅长手工,这种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歪歪扭扭,还有不少胶水溢出来。
明危亭一点点调整着它的位置,却怎么都和预计中的差了不少。
明禄站在一旁,不惊动他。明危亭也没有要离开或是要回房去找骆炽的打算,只是慢慢调整着那个摆件。
骆炽现在不记得他。
明危亭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们可以一直重新认识,他可以一直介绍自己。
他只是担心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又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会让骆炽觉得不安。
那三年的经历依然没有放过骆炽,会在梦里冷冰冰地缠上骨头。尖牙扎进皮肉,渗出毒液,沿着血管蔓延,在每一寸不起眼的角落探出鲜红的蛇信。
骆炽并不是觉得害怕。
他只是已经习得了这种方法。那个被弄丢的七岁的骆炽,那个被家人扔在角落的十岁的骆枳,都还在那个时刻鲜明地站着,没有被任何人领走。
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推开的记忆叠加,唯一照顾他的人过世后,骆炽不再认为自己会受到任何保护。
既然没有保护,就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
有针头就把针头拔下来,有玻璃杯就摔碎了攥住碎片,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必须保持清醒,有陌生人就不合眼。
明危亭最终弄碎了那片贝壳。
他拿着那个以失败告终的手工摆件,一次次试着把它沿着裂缝重新拼上去。
明禄轻声开口:“先生。”
明危亭停下尝试。
他把彻底弄烂了的摆件交给明禄,仰起头,闭了阵眼。
再次失败。
明禄处理干净了痕迹,回到他面前。
明危亭靠着墙,漆黑眼底冷凝成冰,再不受控地透出厉色:“那么不敢看吗?”
骆家的人,就一眼都不敢看那些事吗?
不敢去接触吗?不敢去看骆炽是从什么样的炼狱里挣出来,所以索性把骆炽推进另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的儿子?七岁了还不知道不能把自己弄丢,丢了就丢了,居然还跑回来添乱。
不敢承认这种想法是吗?不敢看冠冕堂皇下面藏着的是多自私到可笑的丑陋和卑劣,所以就费尽心思要让那个证明了他们的卑劣的证据从眼前消失……
“和骆家主说。”
明危亭说:“要船上的货,就做个交易吧。”
明危亭闭上眼,这里不是公海,他不能把这几个人绑去海里钓鲨鱼,也不能做出极端的事。
他现在是骆炽的粉丝,将来也会一直是,骆炽要干干净净的。
所以骆炽的粉丝也必须跟着干净。
骆炽早晚不会姓骆,不会再和这家人有任何关系。等那个时候,那团火可以在所有的邮轮和海滩上弹吉他,可以画任何风格的画,一定会有人对他说一千次喜欢,他不会再遇到任何危险。
早晚有一天,骆炽能放松地从床上醒过来,惬意地伸个懒腰,卷着被子再睡个回笼觉。
所以那些梦魇也该换个人缠着了。
“他不是喜欢关禁闭吗?”明危亭说,“明家也有禁闭室,请他每晚都去坐坐。”
“既然那么重视生意的事,就牺牲些睡眠时间,来喝口茶。”
明危亭垂下视线,理了理袖口:“不会对他做什么违法的事的,找人和他聊聊……”
明禄忽然突兀咳嗽了一声。
做明家的总管,明禄一向持重稳健,进退有度,很少会有这样奇怪的情形。
……
明危亭轻蹙了下眉,下意识沿明禄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停住话头。
他花了些时间,敛去那些刺人的冷厉,走到被明禄稍稍推开的门缝前。
骆炽又醒了。
明危亭无声捻了下食指指节。
如果骆炽现在的意识状态是正常的,反而好办得多,那种初醒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本能恐惧会立刻被骆炽自己压下去。
……
但骆炽现在自己就被困在那片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里。
他静静地看着屋里的情形。
床上的人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自己支撑着一点点坐了起来,正靠着墙调整呼吸。
骆炽在他这里,的确没有办法完全安心地休息。
“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他适应。”
明危亭轻声说:“我会学习让他安心。”
“把房间改造成他熟悉的样子,会好一些。”明危亭低下头,查看储存在手机里的资料,“我会每天和他说晚安,如果他能够接受€€€€”
明禄推开门,轻声提醒:“先生。”
明危亭怔了怔。
他的视力很好,所以即使是站在门口,也依然不难确认骆炽的情形。
骆炽的那双眼睛是点漆似的黑,干净得像是用水洗过,只是依旧空洞茫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落定的焦点。
骆炽似乎也并没在找。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斜靠着墙,他太疲倦了,这样的动作已经让他身上剩不下什么力气,但他还是在睁开眼睛。
骆炽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看着那个地方,慢慢地做出口型。
骆炽看着明危亭原本坐着的地方。
骆炽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吃力地、磕磕绊绊地学着坐在那里的影子,张了几次口,气流声从喉咙里淌出来。
骆炽回答他,晚安。
第27章 视频
明危亭推开门, 大步过去。
他走进骆炽的视线,他一手扶着床沿,径直半蹲下来, 迎上骆炽的眼睛。
这回明危亭终于第一次赶得及。
骆炽尚且没能想清楚眼前其实什么都没有, 影子和影子叠在一起, 忽然变得触手可及。他被吓得睫毛轻轻颤了下,愣愣坐了半晌。
……
有暖和的温度覆在他的手上, 等他适应了一会儿,再一点点握住他的手指。
骆炽茫然地张着眼睛。
他不熟悉这种触碰,身体本能地对这这种无从预测的不熟悉发抖, 可他实在没有动的力气了。
他在一片走不出去的浓雾里, 那片雾什么都没有, 只是慢慢裹住他, 让他也化成那些雾的一部分。
影子先生在他的雾里,握住了他的手。
明危亭握着骆炽的手。
他看着骆炽的神色从恍惚里一点点放松,虽然也仍旧缀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但身体里蛰伏着的细微战栗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冰冷的手指也终于染上一点温度。
骆炽的手指蜷在他掌心,不再发力挣扎, 不再找用来防身的东西。
虽然仅仅只是这一晚的放松信任,没有任何把握保证骆炽明天依然能够记得这些事, 但只要开始有了变化,就不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危亭放了些心,起身坐在床上, 伸手把骆炽靠着墙的身体揽过来。
那半边身体已经和墙一样凉, 甚至还要更冷些。
明危亭扶着他躺下,又把床重新整理好。
他这次再试着碰了碰骆炽的头发, 确认了骆炽的确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就把掌心的力道慢慢按实在柔软的短发上。
骆炽蜷在被子里,半阖着眼,被他揉头发。
骆炽的眼睫颤了几次,像是勉力想要再睁开一点,却又被困倦拖着慢慢坠沉下去。
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平常,平常到甚至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些事没有发生,如果在哪怕任何一个岔路口遇到的人稍微不那么糟糕……骆炽大概就是会这样。
熬夜写了一首超级好听的曲子,画了一幅超级好看的画。
篝火晚会玩得太开心,倒在被烤得暖洋洋的沙滩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一不小心在外面散步散得太久太远,走到月亮都出来才到家,冲过热水澡,张开手臂舒服地不管不顾躺下去……
“睡吧,会好起来。”
明危亭轻声说:“会好,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