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们后悔了 第46章

骆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漉湿的泪水沾满脸颊, 摸起来比初醒时更苍白失温。

他理解不了这些液体是什么, 它们刚被擦净, 转眼却又比之前更汹涌地溢出来。滚落下来的时候烫得像是岩浆在灼烧,可没过多久就又冻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冰海。

骆炽靠在明危亭的胸口,他的身体软而冰冷, 胸口起伏着,身体止不住地细细打颤。

明危亭尽己所能放轻力道,他发现骆炽的状况依然不好, 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断续,蹙紧眉抬头:“禄叔。”

明禄点了点头, 快步去叫医生。

明危亭摘下床头的氧气面罩,调好流速,侧坐在床头。

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骆炽, 所以做起来也格外熟练。他一手揽过骆炽靠在自己胸口, 另一只手扶着面罩,让骆炽能呼吸到补充上来的氧气。

骆炽在氧气面罩下呛咳。

眼睛里涌出的液体实在太多太急, 不论怎么再去寻找可落的焦点,视野里依然只剩下大片朦胧模糊的色块。

齿轮卡在脑中的神经上,边缘蔓延出大片红色的铁锈,混乱破碎的画面全绞在一起。那只是些早已经锈死的齿轮,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骆炽不肯昏过去,他不甘心。

他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有人扶着自己躺下去,有人往他身上贴冰冷的电极片。

他不想在医院,他不想生病,他有要紧的事。

骆炽无意识地挣扎着,他一点点蹙起眉,睁大眼睛去找影子的轮廓。

眼前只有一片淡红色的雾。

他闭上眼睛,想要找到被身体熟悉和适应的触感,可按住他的手太多,分辨不清。

……还有别的办法。

还有别的办法,他记得的,他原本可以做到。

耳鸣声毫无预兆地穿透脑海,电视彻底坏掉前的大片噪点,扭曲破碎的混着电流声的喇叭……里面偶尔会跳出没头没尾的只字片句,但连不成意思,只记得似乎是因为那句话,他没有办法再去听外面的声音。

但世界上一定不会只有这一句话。

不会只有这一句话,他一定因为这个还错过了很多重要的声音。

怎么能重新听见?是不是要把那些齿轮重新转起来?

他去推那些锈死的齿轮,钝痛瞬间吞没了他的全部意识。这不是什么问题,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疼了,他应当是找错了齿轮,还有别的……

尖锐的针头刺进他的皮肤,冰冷的药水淌进血管里,从最深处返出身不由己的极度疲乏。

他知道这是镇静剂。

他对这种感觉很熟悉,任尘白没少让人给他打过这种东西。

任尘白是什么?

不知道,不重要。

他终于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齿轮忽然被推动,向前“咔哒”一声挪了一小格。

一片寂静的世界被开了个极不起眼的窗口。

那只耳朵的听力原本就比常人弱,不论听什么都像是隔了遥远的浓雾,但至少已经有声音进来。

他似乎真的听见有声音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火苗”。

骆炽平躺在床上,循着声音,吃力地挪动着头颈。

他的身体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开始放松,困倦潮水一样涌上来,所以他猜这个过程大概用了很久。

但还好,那个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所以他一直都有足够参考来辨认方向。

骆炽觉得自己应当没找错,他找到了那个声音的方向,在那片红雾里尝试着描出影子先生的轮廓。

最后一次,哪怕是场自欺欺人的幻觉也好,让他说出那句话吧。

“再,留一下。”骆炽慢慢地说,“五分钟。”

骆炽的声音很轻,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画出的影子先生:“好吗?”

……

明危亭安顿好昏睡过去的骆炽。

他看过了所有仪器的监测数据,把还不完全理解的地方都问了一遍,才回到床边,陪在骆炽身旁。

骆炽的右手被绷带松松固定在床边,输着液,戴着辅助呼吸的氧气面罩,脸色似乎比刚才不见一丝血色的状态好了些。

“是颅内高压导致的……骆先生应该从醒来就在头疼,只是说不出来。”

医生低声说:“已经用了脱水的药,不要紧了。”

医生稍一犹豫,还是补充:“今天最好留在医院观察一下。”

颅内高压是最常见的并发症,骆炽应当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只是他身体太弱,本身血压就一直偏低,所以也一直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

今天忽然发作得这样厉害,应该是病人本身的情绪出现了剧烈波动。已经及时用药降压脱水,只要接下来能保持心绪平稳,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明危亭坐在床边,他替骆炽仔细调整了下面罩,道了声谢。

医生连忙摆手,又转而找到明禄,简单解释了骆炽目前的身体状况,交待了些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

明禄记下对方说的,送了医生出门,转回床边:“先生。”

明危亭正在把骆炽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拨开,闻言收回手,抬起视线。

“我完全没有发现。”明禄想起明危亭之前的担忧,有些内疚,“当时的情形看起来……”

“看起来很正常。”明危亭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发现。”

骆炽一旦想起来要怎么笑,就不会再把难受那么轻易地暴露出来。这是他的过失,他教错了,所以接下来他会负责,会更仔细地查看骆炽的情况。

明危亭用手背碰了碰骆炽的额头,他轻轻地揉着那些汗湿的短发,把它们拨到骆炽的耳后。

骆炽左耳后有一片很狰狞的疤痕。

医生说过,骆炽的病影响的听力是右侧。如果只是病的缘故,左边那只耳朵的听力还应当保留有很弱的一部分。

这一侧的听力问题是心因性的,器官的机能依然在。但要想恢复,恐怕比手术治疗这种只要技术足够精湛就能解决的病症,还要更难解决许多。

……

会诊的结果,即使听力在手术后恢复正常,病人大概也要几年的时间慢慢走出来,重新听得见外界的声音。

“禄叔。”明危亭说,“他好像能听见一点声音了。”

明禄微愕:“什么时候?”

“抢救的时候。我一直在对他说话,他忽然向我这边看过来,我觉得他那时应该看不清。”

明危亭低声开口:“他让我再留下五分钟。”

明危亭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多少个“好”,说了多少个“不止五分钟”。他同样不知道骆炽是不是听见了、相信了这些回答。

但在他给出回答时,的确看见那双眼睛的深处,慢慢生出一点模糊的笑的影子。

骆炽含着那一点满足的笑影,沉进新的睡梦里。

……这让他想不通,为什么还要让那些人心安理得地醒着。

“是。”明禄瞬间明悟了他的意思,“先生,我去办。”

明危亭垂着眼睛,骆炽的嘴唇苍白干涸,他就按照医生说的用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把它们润湿。

他做完这些,抬手轻轻碰了下骆炽的唇角,确认过已经变得湿润柔软,把棉签和水放在一旁。

明禄轻手轻脚离开,悄然合上门,快步去了码头。

……

骆炽做了场很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谁,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但这些事好像也没多重要。

他只是在一条路上慢慢地走,因为走得太久,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已经消失了。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消失也很好,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忘了什么事。

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针眼。

他很不喜欢镇静剂,那是种叫他抗拒到几乎本能地恶心反胃的感受。力气一点点流逝,不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控制身体,只能被迫沉进没有边际的混沌。

他走得累了,所以就坐下,在某个事不关己的视角,看着一个人被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从车里抱出来。

被抱出来的人曾经短暂地清醒过,用全部力气挣扎着要去保护自己的车,但那些力气很快就被冰冷的药水吃掉了。抱着他的人看起来很满意,想去摸他的头,那具身体却忽然在剧烈的头痛下痉挛,吐了那个人一身。

他随手把这些画面填进齿轮的缝隙,让慢慢转动的齿轮把他们碾成粉,被风吹散。

他坐在路旁,看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气喘吁吁冲进小巷。

他下意识伸手去拦,那个男孩的影子穿过他的手,扑过去抱住了正嚎啕大哭的妹妹。

男孩拖着妹妹想跑,发现拖不动,又蹲下去想要把妹妹背起来。这个时候,角落里已经不紧不慢走出几个被路灯拉长的漆黑人影。

男孩把手机和妹妹藏在背后,不断地打着电话。直到有人过来摁住他,草草扎上一针镇静剂,把他扛起来随便扔在车上,又去拉那个小女孩。

那个手机掉在草丛里,屏幕的光亮了一阵才暗下去。

……

他不清楚这些都是什么,或许等他脑子清楚一点就有能力想明白,但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思考,只是很想睡。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再找一段好一些的睡前故事。

他想去找任姨,但他不敢去,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敢去了。好像是因为车丢了,好像是因为自己违反了承诺,还是没有保护好自己。

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定会让任姨伤心的事。

所以他不能去见任姨,要么他好起来,要么他永远都不去,他可以永远沉在冰水里。

所以他回过头,去找影子先生。

他发现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想象力也越来越天马行空。他甚至给自己编了个很完整的故事,影子先生又回来了。

他在酒店的床上,频繁找上门的头痛虽然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但每次发作的时候依然不那么好熬过去。他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数着心跳,然后惊讶地看到了忽然回来的影子先生。

他忽然就好了。

头一点也不疼了,身上也没有地方不舒服了,背着吉他拔腿就能跑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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