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 有些人因为这句话,体温居然还不怎么正常。
护士长来检查患者的术后状况,一切数据都非常好, 就只有体温计的显示依然下不来:“是不是稍微有点低烧?”
明炽热腾腾眨眼睛, 悄悄给护士长阿姨塞糖。
护士长见多识广, 看了一眼守在病房门口的家属,立刻懂了:“喜欢的人吧?”
明炽的体温又往上跳了一小格。
护士长笑眯眯接了糖, 又拿出奶糖来和他交换:“保密保密。”
护士长应对这种情况相当熟练,拿本夹扇着风帮明炽降温,又引着他聊了一会儿病情和复健。再测体温终于达标:“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有这么个说法, 手术室的门听过比教堂更多的祈祷€€€€其实不光是祈祷, 坦诚和剖白也是。
很多时候, 人们都很难做到完全敏锐和明确。忽然被命运推到这一步, 猝不及防在事涉生死的关口走上一圈,又有很多会想法发生变化,很多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说出的话都会被说出来。
不论到什么时候, 不论在这里的工作的时间有多久,再看到这种情形,依然会由衷觉得欣慰和高兴。
“明天拔引流管, 可能会头痛头晕。”护士长嘱咐他,“有任何不舒服都要说, 说得越详细,好起来得就越快。”
明炽专心地全记下来,又认真朝护士长道谢。
护士长一本正经:“好起来得越快, 就越能早和喜欢的人回家。”
明炽的体温果然又一秒不合格, 这回连护士长也忍不住笑出声,隔着被子轻轻拍他:“有这么喜欢啊?”
今天这一层的病人手术都顺利, 后续流程也相当轻松。明炽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是最后一个要看护检查的病人,接下去就再没什么要紧的工作。
护士长一边收拾推车,一边随口和他闲聊:“是在哪里认识的?”
明炽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慢慢眨了下眼睛:“不知道。”
护士长稍微有些惊讶:“认识多久了?”
明炽小声承认:“不知道。”
护士长怔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及时刹住了后面的话。
颅内病灶的位置不同,术后的确实可能会影响记忆,但这一床的患者反应和表现都实在太正常,护士长居然完全没发现他在这上面有异样。
荀院长没有特地嘱咐,就是不准备特殊照顾,想让患者自行适应。可这么乖的年轻人,又和外面的人一看关系就好,不论怎么说实在都太过可惜了。
护士长拍了自己一把:“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要紧。”明炽非常沉稳,屈起膝盖,手臂抵着下颌,“我也正在想这件事。”
护士长试着问:“什么事?”
“完全不记得在哪认识、不记得认识了多久,什么都不记得。”明炽的神色挺严肃,“这种情感是我现在的大脑产生的,还是以前的大脑告诉我要记下来的。”
护士长就怕这个。
这层病房同样见证过太多另外一种情况。
受损的记忆太多,再熟悉的人也可能会被忘干净,性情变化、心态迥异,最后只剩下陌生和遗憾。
这种情形没法责怪任何一个,再多的遗憾,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
护士长捏了把汗,悄悄问他:“想出答案来没有?”
明炽瞬间不严肃和沉稳了。
热腾腾的年轻人抬起手,自己给自己飞快扇风,指那个显然当了叛徒的告密温度计。
护士长愣了几秒钟,笑得直不起腰。
……
身体检查结束,明炽和护士长挥手道别,被对方提醒了等重新能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报喜,又多添了一个约定。
一定要带着一想就烫的先生一起回来。
等到时候,要是还一想就烫,就得给护士站带一大盒糖。
明炽当然很愿意给护士站带糖,但他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找机会悄悄问禄叔:“是不是落了什么常识,还没有想起来?”
明禄当着先生的面,陪小少爷在病床边小声嘀嘀咕咕,听他详细描述完,笑意不比护士长少:“不着急。”
“是大概很久以后才会学到的常识,现在不急。”
明总管低声教他:“还会一起知道很多其他的,比如蛋糕的式样,地点的选择,不同文化传统,音乐和服装的知识……”
明禄说到这里,想起他蛋清过敏,又特地补了一句:“做不放鸡蛋的蛋糕。”
一盒糖能引出这么多门道,明炽听得越来越惊讶,震撼地睁大了眼睛。
明禄知道这些事尚且太过遥远和不确定。他只是在这些天常想起上一代的先生和夫人,忍不住多说了些,却也笑着点到即止。
看到明危亭带着食盒过来,明禄就站起身,把床旁的位置让开。
病号餐难免要清淡,但明禄还是去问过了荀臻,弄清楚了术后忌口和适合补充的营养,叫厨房想办法尽量做得有食欲。
效果看起来显然不错。明炽术前就禁食了八个小时,术后到现在也只是吊营养液,光是闻见香味,眼睛就迅速亮起来。
明危亭帮他支起小桌板,看到他目光发亮,也跟着显出笑意:“用右手吃?”
明炽已经悄悄锻炼了一个上午的右手,当然想试一试,主动把勺子接过来。
明危亭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帮他一点一点把勺子握稳当。
这些天都没松懈过的复健,在术后立刻就显出了效果。
这只手不再被麻木和无力困扰,哪怕用力握住东西也不会抖。只要在接下去继续练习,几乎可以预见得到,要不了太久能完全恢复原本的力量和灵巧。
为了管住自己的左手不要忍不住帮忙,他索性把左手直接交给了影子先生,让影子先生帮忙握牢。
影子先生坐在床的右边,手臂拢过他身后,握着他的左手,他们就比之前都离得更近。
明炽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
他很少会和人离得太近,倒不是因为害怕别人会伤到自己,而是因为担心自己会不小心伤人€€€€导致这种问题出现的源头他也还记得。
如果特地去回忆,倒是也能想起一些当初的情形。只不过当时的年纪太小、又过去得太久,所以变得没那么清晰了。
况且他也并不打算刻意去回想,过往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一件要彻底弄清楚的事。
他只是忽然从这里想起了和护士长的对话。明炽把那一勺粥慢慢送进嘴里,仔细品尝咀嚼,咽下去后才开口:“影子先生。”
揽在他身后的手臂轻轻动了动。他侧过头,看见明危亭立刻睁开眼睛。
明炽把原本要说的话暂时放下,认真看他一阵,换了另一个没用过的勺子,舀了一个虾饺递过去:“该去休息。”
“不急。”明危亭说,“我刚才本来想睡。”
明危亭垂下视线,看着那个被稳稳当当送到自己面前的虾饺,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温声道谢:“躺了一阵,没能睡着。”
明危亭把那个勺子接过来,吃了虾饺,又用筷子戳起一块椰汁糕,递到明炽的右手里。
不等明炽问“为什么”,明危亭自己就先叹了口气,按上眉心:“有些人。”
明炽察觉到他在学自己的习惯,耳朵又有点热:“……有些人?”
“听说能被带回家,高兴得睡不着觉。”明危亭承认,“起来看了一个小时菜谱,补习怎么做面包。”
明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到禄叔笑着点头,想要再转过头去看影子先生,就被一只手在颈后轻按了下:“专心吃饭。”
明炽的肩颈已经端正地托了半天脑袋,被温暖有力的手掌覆着揉了两圈,身体先于意识,舒服得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那只手正要抬起,察觉到他的反应就又落回去,继续用刚才的力道慢慢按揉着酸痛的地方。
明炽攥着筷子,专心吃那块被戳在上面的椰汁糕:“影子先生。”
明危亭帮他按了一会儿肩颈,接过禄叔取来的热帖,单手撕掉背胶给他贴好:“怎么了?”
“我在想。”明炽想了一会儿,“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是不是非常辛苦。”
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很难控制。就连姨姨扳他这个毛病,都是一见到他就把他捞过来用力揉,揉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让他适应的。
……
明炽没有正面回答护士长的那个问题,但答案其实非常明确。
有关对方的全部印象的确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但除了大脑,他的身体每个地方好像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看到影子先生就不想再挪开,他的身体完全不抗拒影子先生的接触,他的手自己就跑过去给影子先生牵。
他不过就是自己忍不住想了一会儿,这些习惯究竟是怎么来的,那个温度计居然就敢说他低烧。
“不辛苦。”明危亭问,“怎么会这么想?”
明炽有点担心:“影子先生,我弄伤过你吗?”
他就不小心弄伤过姨姨。那个时候他才十岁,刚被姨姨带回家,觉得天都塌了,差一点就背起小包袱从此远走天涯。
明危亭摇了摇头,想起自己是坐在他背后,就开口:“从没有。”
明炽立刻松了口气:“那看来我是长大了。”
明危亭靠在床头看着他,想起这些天来有关火苗年龄引发的激烈争论,眼里显出些笑意:“这么急着长大?”
“很急。”明炽说,“我要长成非常酷非常厉害的大人。”
明危亭想说他现在就已经非常酷、非常厉害,又觉得这样依然会给他设限。
毫无疑问,明炽将来会比现在更酷更厉害€€€€这件事是确定会发生的,所以这个理想也应当始终被珍视和保留。
明危亭依然握着他的左手,稍挪了下身体,这样就可以从侧面看着明炽。
明炽自己舀着粥喝,右手又慢又稳,神色格外认真。
每到这个时候,那双眼睛里又显出那种仿佛不论失败多少次、重新再尝试多少次,都绝对不会灰心和厌倦的专注。
下午的天气也很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明危亭身旁的这个人身上……那些阳光说不定就和小麦是同一种颜色。
明炽坐在他身边,垂着眼睫专心练习右手。那些睫毛的尖端像是被暖洋洋的阳光哄成了金色,这些天来都始终苍白的额头和眉宇,也因为眼下不必受疼痛困扰,露出一点健康的暖意。
明危亭昨天还不喜欢晴天。
他坐在手术室的门口,那些太阳光刺眼,把视野弄得只有白亮。
他原本对天气没有任何感觉,晴雨只不过是自然现象。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开始喜欢雨天,他第一次觉得晴天叫人心烦。
明危亭第一次有这种体验。母亲过世时他只有几岁,父亲在海难里亡故,噩耗比船先回来,没有给他留下反应的机会,更不要说等待。
他在等待里逐渐开始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手术室里的人活着,作为火苗、作为明炽、或是作为其他的任何什么身份都行。想要做船长就做船长,想要在岸上游历十几年就游历十几年,他在岸上其实不习惯也睡不好,但他可以上岸,他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上七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