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岚的先生暂时插不上话,悄悄帮他跟上话题:“在讨论你的身体。”
不会有人比赵岚更清楚明炽身上的那些旧伤,它们大部分都已经好了,但也有些依然蛰伏着,说不定等年纪大了就会卷土重来折腾人。
两个家属在这里讨论当事人的身体状况,当事人埋头苦吃自己的十三个袖珍奶黄包,另外一名编外的家属悄悄起身去结账,发现已经有人结过了。
赵岚把想到的都详细说过一遍,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二十分钟,这顿饭也差不多吃到了头。
“第一顿应该我请。”赵岚对明炽的状况欣慰到不行,就只有这一点不满意,“我是姐姐,十三年没见,还让弟弟请吃饭。”
明炽笑着挨批评,轻轻碰那个遥控车,抿着嘴角答非所问:“特别喜欢这个。”
他抱着赵岚姐给自己的一大堆礼物,虽然还没来得及细看,但拿到哪个都不舍得放下,又补充:“哪个都特别喜欢。”
明炽抬起眼睛朝她笑,轻声说:“怎么这么好。”
赵岚笑着看他,用力揉了两下眼睛,也把那个贝壳船小心翼翼收好。
……
赵岚的妹妹叫赵敏,姐妹两个感情相当要好,遥控车就是妹妹送的。
这次来之前,赵岚和家里人聊了很多,妹妹也和她说了很多以前没说过的话。
赵敏告诉赵岚,只有十岁的弟弟来找姐姐,趴在玻璃上往里看。
赵敏说那个弟弟好懂事,摸什么、碰什么都是轻轻的,说话也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敏问那个弟弟住在什么地方、家在哪、大人在哪,弟弟只是笑不说话。
弟弟问她,赵岚姐有没有和家里人抱着哭。
赵敏点头点头,说有,哭得好大声,她比姐姐哭得声音还大,那天还被路过的小朋友笑话了。
弟弟问,赵岚姐有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睡一天一夜不起床。
赵敏也点头点头,说来住院正式疗养之前,她陪着姐姐天天在家里睡大觉。
弟弟问,赵岚姐有没有补过生日。他特别认真地举起手提醒,是三个,一定不能少。
赵敏给他比划,说定了那么大的一个八层生日蛋糕,她和爸爸妈妈一起挤果酱和巧克力酱写的字,不太好看,但特别好吃,还做了一大桌子菜,准备了一麻袋礼物。
……
这些都是太简单的问题。
赵敏当时也完全弄不懂,为什么那个孩子问出这些的时候,显得异常紧张和凝重,好像非常担心他们没有这么去做。
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这些也能实现,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什么原因,因为是家人所以就能实现。
赵敏翻出手机,把那些照片给他看。
弟弟看起来特别沉稳成熟,小大人似的认真地一张一张看。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长长呼出来,嘴角抿得老高。
“那就好了。”弟弟特别高兴,握拳,“真好真好。”
赵敏也笑着揉他的脑袋,感谢他保护姐姐,承诺也送他礼物。那个八层蛋糕还没吃完,一会儿给他也拿一块。
弟弟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他们一家人忙忙碌碌地照顾赵岚姐姐。
那天的阳光有一点刺眼,玻璃反光,看不清楚对面的样子。
他们想送弟弟回家,但等忙完手头的事回来,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姐姐。”离家前的那天晚上,赵敏抱着她,小声对她说,“我们能不能邀请弟弟来……”
……
赵岚深吸了口气。
她被先生握着手打了打气,等那位明先生和明炽聊完,才悄悄走过去:“弟弟。”
明炽轻轻眨了下眼睛,迎上她的目光。
“今年€€€€”赵岚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约定,但她记得,当时的火苗好像并没回答她,“过年的时候。”
赵岚低声问:“如果方便的话,愿不愿意来家里吃饭?”
“你直接来,什么都不用带。”
“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很想你。”赵岚一口气说完,“到时候会有一大桌子菜,肯定都是好吃的。”
明炽和那位明先生交换了个视线,眼睛弯起来:“带的话要不要紧?”
赵岚怔了下:“什么?”
明炽扶着桌沿站起来,走到明危亭身旁。
他刚和影子先生聊了这件事。公海上没有过年的传统,那几天并不会有特殊的安排。
影子先生对这种仪式很感兴趣,更期待能和明炽共同出席。
“可能要带的。”明炽说,“我有家属。”
赵岚愣了两秒,被自家先生激动地用力捏了捏手,忽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人影。
她立刻回捏了两下先生的手,交换了个视线,又征询地看向明炽。
“我这些年一直在学做菜,成果还可以。我们带食材过去,给我个厨房就能做一大桌。”
明炽挺严谨地计算:“这样就是两大桌了。”
赵岚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几乎是绷不住地惊喜拉他:“你记得!你都记得!”
“记得记得。”明炽笑着重复,又握拳,“约饭约饭。”
这些事明炽都记得。
他记得那个自己没有答应的约定。
他那天做的梦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答应姐姐的话。
那个时候,他没有答应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摆两大桌好吃的,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地过年。
现在他有这个底气答应了。
“姐姐,我一直没给你介绍。”
明炽相当正式地整理了下衣服。
他取出两份晚宴邀请函放在桌上,慢慢吸了口气,长呼出来,迎上明危亭不闪不避的沉静视线。
“这是我的先生。如果方便,今年过年我们可能会一起去拜访,我们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摆两大桌好吃的。”
明炽笑着说:“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第86章 正文完
邮轮在月底起航。
这天的天气好到不行, 天空蓝得空旷高远,海天在尽头相接。
凉风拂过船舷,带来清新湿润的水汽。海浪漫涌, 海鸟在风里穿梭, 鸣声清脆。
夏日里最酷晒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 阳光不再炎热,但依然异常明亮。洒在波光粼粼的海浪里, 呈现出格外灿烂温暖的点点碎金。
汽笛声悠长沉缓,邮轮伴着钟鸣出港,在海面上切开雪白的浪花。
向栾难得没兴奋到满甲板乱窜, 背着吉他站在他们那个房间的阳台上, 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场景。
一直都生活在海边的人, 对海一定不陌生, 但未必会熟悉这种乘船出海的感觉。
轮船离岸,四面都变成海水的蔚蓝€€€€这种蓝会随着光线的不同角度改变,有时候会变成更澄澈透明的绿, 有时候又好像有阳光溶解进去,变成暖洋洋的浅棕色。
邮轮完全出港的那一瞬间,逐渐消失在身后的码头, 其实会带来十分细微的不安。
这大概是种和生存相关的人类本能。因为熟悉的陆地变远,而四面都是海。那些连绵的此起彼伏的海浪不断向远处延伸, 无比广阔,像是没有尽头。
方航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脑袋:“在想什么?”
“在想海真大, 在岸边不觉得, 现在看原来这么大。”向栾回过神,揉了揉后脑勺, “在想。”
他有点突兀地忽然沉默,静了一会儿,又乐了下:“在想幸好。”
向栾没有再往下说,方航也不问,只是走到他身边,把手按在他脑袋顶上。
向栾有点想扯开喉咙喊一嗓子。他探出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阳台,不太好意思喊,最后还是把吉他摘下来。
他把吉他从琴包里抱出来,珍惜地摸了摸那个特签,找了个地方坐下,拨了两下弦。
琴声散在海风里,立刻就有伴飞的海鸟跟着应和。
人这种生物总是会有自我保护机制,越是难受的时候越要咬牙忍着,越害怕越不肯承认,那一口气绝不能松,说什么都要较劲撑下去。
大概只有到了最放心、最轻松的时候,那种余悸才终于潮水一样徐徐涌上来。
向栾拨了一会儿琴,咧了下嘴,笑着揉了揉后脑勺。
……幸好。
要真是像哪种最害怕的情况,他现在来海上唱歌,估计能从第一根弦放声咧着嘴嚎到最后一根。
到时候哭得喘不上来气,话都说不清楚,还唱歌呢,眼泪直接能把吉他淹了。
幸好他们能在这一边说笑一边谈天、一边唱歌给他哥听。
幸好。
海这么大。
向栾埋头在那儿练琴。
他的第一首歌写好了,旋律很满意,就是还觉得编曲作词都太稚嫩。至少现在还完全不好意思唱给他哥听,想再润色润色。
润色得有点太过专心€€€€等向栾察觉到方经理在不断偷偷踹他、给他打眼色,又发现他哥竟然就在阳台正下方的甲板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向栾抱着吉他猛地跳起来,顶着张大红脸立正站在阳台上。
方航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事不关己地立正站在他身边。
明炽今天穿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穿风衣,也没穿休闲服,和其他邮轮上的人一样换上了海员的制服。
现在是休息时间,明炽按照日程表,正被安排在甲板上晒太阳,等明先生巡船回来一起去吃午饭。
早秋的风和阳光就是又热又凉,尤其海上,风会带起相当凉爽的气流,太阳又把人晒得暖洋洋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