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新年快乐。”乔郁绵驻步,这个舍管看上去跟他们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听口音也是本地人,不知为何竟没有休假。
“哎,新年快乐。”看出乔郁绵的困惑,“冬剪,补充补充营养,越冬之后就又可以疯涨了。”她指了指身边一株不起眼的小苗,“这是之前安嘉鱼拿下来那棵,给他换了新土,补了肥料,只要好好通风晒太阳,明……今年春天肯定能开出花……”她忽然在清晨的寒风中长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又过了一年……”
情绪倏忽一落千丈,中年女人被风吹散的发丝里银白色格外显眼。乔郁绵虽然不知其中因由,但还是蹲到了她旁边:“我能把这一盆拿上去吗?我们,尽量不让它生病。”他指着起死回生的那株。
“小乔?”
乔郁绵抱着花盆回过头。
安嘉鱼刚巧提着小提琴盒下楼,见到他是满目惊喜不加掩饰,立刻冲到他面前:“你,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正色,就是来学习的。
第23章
“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倒是看不出一个人过新年的寂寞,安嘉鱼笑得见牙不见眼。
“……家里没气氛,想去图书馆写作业……”乔郁绵撇开视线,“我上去把花放下。你拿着小提琴干嘛?”
“晨练啊,新年搞一点气氛。”说着,他直接将纯白色琴盒放到脚边,打开琴盒取出琴。
乔郁绵第二次看他拉这把琴,上次在寝室内光线不比现在,浓艳棕色被阳光映照成一块温润的琥珀,琴弓洁白的马毛闪闪发亮。
地面虽然看着干净,混凝土铺的路面难保不会有没清干净的沙砾,乔郁绵看到他大辣辣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将花盆放下,摘掉书包垫在琴盒下,这才放心地席地而坐。
刘老师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冬剪换土工作,摘下脏兮兮的手套,将小板凳搬到乔郁绵身边。
太阳的角度渐渐爬升,和煦的晨光从宿舍楼背后跳出,跃上持琴人的发顶,琴夹在下巴与肩膀之间,没有单簧管没有钢琴对照,他靠一双耳朵调音。
安嘉鱼面对仅有的两名观众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没有任何怠慢的意思:“帕格尼尼24号随想曲。”明媚不刺眼的光融进了微微一笑中,乔郁绵看到腮托压上那颗暗红色的琴吻,安嘉鱼的下巴轻轻贴过去,像贴住了心上人的掌心,眼睛微微合拢,呈现出兴奋与沉溺的幸福感,以及旁若无人的专注。
弓搭上琴弦,动作舒展,他睁开双眼的瞬间,身体轻轻摆动,旋律随之而来。
小提琴不同于键盘乐器,外行人也能从音色里隐约听出三分高下,好听的,平庸的,刺耳的。乔郁绵童年的夏天常混迹于琴行或者老师任职的音乐学院。他最怕经过小提琴的琴房,紧张的弦音一会儿像濒死的马,在杂音中悲鸣,一会儿又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尖锐且僵硬,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音。
简言之,好听的小提琴音万里挑一。
而此刻,他显然是遇到十万,百万,千万里挑一的声音。
颅腔被干净亮丽的弦音按摩着,旋律时而急促昂扬,时而轻薄婉转,多变的曲调唤醒了他因为缺乏睡眠而茫然的大脑,他听出这就是安嘉鱼的闹铃声。
一段圆滑的主旋律展开了十几段风格不同变奏,安嘉鱼的左手在琴弦间疯狂跳动,几乎要出现幻影,他像个成竹在胸的舞者,每一个指尖的落点都干脆且准确。无论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左手拨弦,抑或是高把位的如泣如诉,他都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他颊边微微卷曲的碎发随着身体自然的律动而摇摆,带动了观者的呼吸。
一曲不过三四分钟,乔郁绵听得如痴如醉。
可惜晨练一瞬间就结束了。
“走吧,去图书馆。”安嘉鱼回宿舍放下琴,带上几本书和文件夹,乔郁绵将花盆安置在窗台,留了个通风的缝隙,一回头对方塞给他一瓶香蕉牛奶,“还是找间教室?”
“那,阶梯教室吧,不上锁。”他们穿过校园,乔郁绵有些意犹未尽,“你说的晨练,就不到十分钟啊?”
“噗。我一般傍晚练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刚刚特意拉给刘老师听的,让她别太难过。”安嘉鱼轻轻叹气,“今天是她儿子的忌日,没发现她穿了一身黑色吗。”
……
乔郁绵一怔:“她儿子……”
“泳池溺水,去世五六年了吧,算是我们学长,当时才高一。她以前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儿子出事之后得了抑郁症。”安嘉鱼摇摇头,“学校看她实在教不了课,就暂时安排她做舍管。这两年病情有所好转。不过领导问她要不要做回美术老师的时候她拒绝了,说照顾学生们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从中找点什么补偿……你不住宿舍不知道,周末偶尔会有前几届的学长学姐来看她。”
乔郁绵没有接话,这样沉重的情感外人并不能感同身受,无论是安嘉鱼还是他,那些同情和安慰也都不见得是当事人需要的。
他们随意进了一间阶梯教室,选了窗边的位置一前一后落座,各自陷入沉默。乔郁绵看了一眼作文题目,立刻开始奋笔疾书。
一张试卷大小的格子纸,半小时,恰巧压在倒数第三行写完全篇,字迹工整,没有涂改痕迹。中规中矩的立意,格式,穿插几个稳妥的观点,恰当的典故或实例引用,虽达不到满分作文的要求,六十分里也妥妥能拿个四十八九,发挥得好,五十二三也未可知。
安嘉鱼刚好做完两套英语听力,摘了耳机转过头看了一眼他整洁的卷面,咦了一声,指着角标页码问:“为什么要写日期?你们老师要求的?”
“……没有。习惯。”他捏着笔帽的手一抖,苦笑一声坦白,“我妈要求的。”
安嘉鱼看上去困惑极了:“为什么?”
为了防止他偷懒,为了检查他作业的时候方便,这个习惯从五岁上学前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乔郁绵耸耸肩膀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抽出了数学试卷和演算纸,再次埋头。
好在安嘉鱼也没有多问,留给他一个安安静静的背影,直到两人都饿了。
乔郁绵写完了数学试卷,从包底摸出餐盒端在手中。
“什么?”安嘉鱼探头。
“餐后水果。”
他们在小超市买了几个肉包和两杯豆浆,回到安嘉鱼宿舍给Joe开笼子放风,每次有乔郁绵在,肥崽都一副淑女做派,不钻床底不爬柜子,老老实实围着人转悠,一下停在肩膀上啃磨牙棒,一下钻到手心里求挠。
安嘉鱼冷笑着用手指弹它的小脑瓜:“你啊!”说完用牙签扎了一块红柚送进嘴巴里。
乔郁绵捏了捏Joe圆滚滚的身体,总觉得它最近变胖了。
“你妈妈好细心啊……”安嘉鱼又扎了一块柳橙丁,“连橙子上那层白膜和筋络都去干净了。不像我妈,只会煮白粥,偶尔还会不小心煮成黏哒哒的白饭。”
“……嗯,她,是很细心。”细到儿子掉了几根头发在枕头上都了如指掌。
乔郁绵绝不否认李彗纭爱他,爱到几乎失去自我,爱到让人无以为报,爱到你不忍心,也没立场对她有任何忤逆,她每次皱眉头都是对你良心的拷问,时时刻刻都在无声地提醒你,一个妈妈的牺牲。
“喂……”安嘉鱼蜷起手指,像弹Joe一样在他前额比划一下,却没动手,“怎么了,又忽然间不高兴……”
“没有。没事。”看时间差不多,他把龙猫关回去。
“你睡一会儿再去教室吧,才十二点半,我一点十五分打电话叫你。”安嘉鱼漱完口提起琴盒。
“你去哪里?”
“去练琴。”
乔郁绵昨晚加起来只睡了三四个钟头,刚吃饱更是提不起精神,他窝在沙发包里抬起头,没忍住抱怨了一句:“你花那么多时间练琴,学习还能跟得上……”
“你也说了,只是跟得上而已。”安嘉鱼从床上拽下一条薄毯随手盖在他身上,“时间有限,就做个取舍。你不是看过吗,我只有语文英语成绩还不错,其他科目从来不看有难度的题,尤其是数学。保证把基础分都拿到,少说也有个百分之七十左右了。”
乔郁绵睡着之前勉强思考了一下这句话,好像是这样。物理化学的难点,如果死磕不下来就坦然接受,有那个时间好好保证其他部分不要失分,会不会更好?
四十分钟的午休效果拔群,他醒过来喝了杯水甚至觉得比早上起床时更清醒。
阶梯教室空无一人,他认真展开化学试卷,忽略过自己总也搞不利索的部分,将其他部分迅速做完。算了算,刚好在百分之七十五到百分之八十之间。既然这些是他会做的部分,那就保证不要出纰漏……
阶梯教室采光好,他坐定后再也没移动过,直到安嘉鱼轻轻敲了敲他的桌角,他发现手和笔的影子已然移动到另一侧,白色的纸张被夕阳染上淡淡金黄。
作者有话说:
乖小孩和千万里挑一。
第24章
乔郁绵摸了摸手机,四点五十,差不多该走了。
和安嘉鱼同时到来的还有李彗纭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他简单回答了一句正要离校后挂断,迅速收拾好书包快步走出教室:“先走了。”
“等等!我送你!”安嘉鱼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动作太急大腿撞到了桌角,“嘶……慌什么呀……”
“……嗯……”乔郁绵一愣,并没有拒绝。
两个人走路不比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步伐也散漫许多,短短一段磨磨蹭蹭。
“你们作业留的不多啊……”安嘉鱼仰头看正从橙红往灰蓝过度的天际,“都写完了?”
“没有,还有一半没动,晚上继续。”乔郁绵默默瞥他一眼,从中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淡淡蒙在瞳中的高光上。于是他试探着说下去,“剩下生物练习册和物理卷子,明天来了再写。”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副失落的眼神立刻被笑容冲散,安嘉鱼迫切地转过头,眼瞳清澈晶亮:“还是早上过来?不睡个懒觉?”
车站出现在眼前,他摇摇头还未来得及回答,手机又开始震动。
屏幕中央依旧是李彗纭的名字,他手指悬在红色挂断键上方却迟迟落不下,最终还是偏斜到绿色那边,接起通话贴到耳旁:“喂,妈,怎么了?”
“你坐上车了吗?挤不挤?今天路上车少,我正好去买菜,买完了差不多能在地铁站附近等你……”
“还没有,刚到车站,你不用等……”乔郁绵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李彗纭的声音猝不及防抬高八度:“才到车站?这都二十多分钟了怎么还没上车?你在磨蹭什么?”女人嗓音尖细,质问声惊动了周遭原本安静恬然的气氛。
身边的安嘉鱼显然被吓到了,乔郁绵心一惊,慌忙按住减号音量键,压低声音跟妈妈简单解释:“我……马上就……”
安嘉鱼立刻低下头,装作不经意地快步走到他身前一米处哼起了帕格尼尼,好像很陶醉。
可乔郁绵知道,刚刚他一定听得一清二楚。
他会怎么想呢……自己又该怎么解释才显得没那么丢脸呢……
这种事不止一次发生了,李彗纭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患甲亢而情绪失控,初三的家长会过后,乔郁绵痛失年级第一,被她当众摔了书包。伤害性不大,侧兜的水壶飞出砸青了乔郁绵的脚背,没几天就看不出印记了,但侮辱性极强,令他在仅剩的一个学期里几乎没怎么跟同学单独说过话,包括几个关系比较近的朋友。十四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还没有练就出强大的抗压能力,那一个瞬间始终挥之不去,他总觉得别人惊恐的目光都是无声嘲笑。
此刻他久违地,再次体验到那份众目睽睽下的窘迫。为什么偏偏是被安嘉鱼听到了呢……
他有些不想放下手机,甚至无比虔诚地祈祷公交车下一秒就出现在面前,让他能立即逃离这份难堪。
挂断电话,乔郁绵深深叹出一团哈气,恨不能自己也变成在寒冷中转瞬即逝的雾。安嘉鱼坐在公交亭中的长椅上看手机,一看就很昂贵的琴盒随意躺在一边。似乎感受到了乔郁绵的视线,他转过头,拍一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啊。”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若不是有刚才那一瞬间的错愕。
乔郁绵下意识扯住卫衣兜帽的绳子,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车快来了,你回去吧。”
“好。”对方从他手中抢过那根被拉扯到一边快要消失在兜帽中的抽绳,调整长度,一左一右灵巧地打了两个南瓜结,而后提起琴盒,挥了挥手,“明天见。”
乔郁绵看着他干脆离去的背影在视线尽头跟姗姗来迟的公交车擦身,如释重负地低下头。
李彗纭果然等在地铁站附近。情绪过了,她没有继续质问乔郁绵,母子一路无话,回到家中默契地来到写字桌前,不需提醒,乔郁绵将今天在学校完成的试卷,作文,习题,一样一样摊开在桌上,李彗纭的视线率先扫过页脚标注日期,又开始大略检查内容,确认没有任何糊弄后,脸色平和了许多:“我去做饭,晚上吃粉蒸排骨。”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不佳,排骨很咸。
考前复习的日子转瞬,乔郁绵每天按部就班上课写作业之余,多了喂Joe,给月季通风,给多肉浇水的日程。偶尔也查看一下安嘉鱼囤积的零食,处理掉快要过期的那些。
不知是不是午睡半小时带来的效果,即使夜里失眠,他白天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期末考试更是发挥的不错。
当然,是跟自己比的不错。
考完物理,走廊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叫苦不迭:“最后两题也太难了吧!”
他跟韩卓逸隔壁考场,此时学霸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对答案,面色也有点不好:“嗯,最后一题最后一问我应该是做错了。”说着,她居然掏出本子当场又算了一遍,“靠,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