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要开学了吧?”乔哲支好杆,拉着儿子坐到凛凛寒风中。
“嗯。”乔郁绵这个年纪委实体验不到钓鱼的乐趣,如果没有风,看看风景发发呆倒是不错。他重新裹紧围巾,包住自己的口鼻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水面如镜,云朵在天空倒影中游走,根本看不出有鱼。
“……你学习我是一点都不担心,就是担心那个学校呆久了你会不舒服。”这个男人鲜少摆出父亲的架子,“毕竟有句话,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乔郁绵耸耸眉没接茬,他虽然不做不到头,但什么时候也没做过尾啊……
“不是说成绩。”乔哲一笑就有点暴露年纪了,眼角挤出几条放射状的浅纹。他拧开保温杯,热气里散出一股茶叶苦香,“你也知道,我当初是反对你进实验高中的,那就不是给普通人家孩子上学的地方。可你妈那个人要强,谁也劝不住,偏要咬着牙勒着裤腰带把你塞进去……苦了你,其实她未尝不辛苦。”
是挺苦的。
起早贪黑,在昂贵的环境中多花一块钱都觉得心疼,身边的每个人都很优秀,时常会产生挫败感,尤其是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别人唾手可得时。
“高中生活其实特别珍贵,大家都年轻单纯,踌躇满志,无忧无虑,不用面对社会,没有利益冲突。可爸爸特别担心你在那个不属于你的环境里迷茫,自卑,交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被孤立。但你也知道,实在拗不过你妈妈。她总觉得我不求上进,好逸恶劳,没本事。”乔哲低下头,自嘲地苦笑,“也许你眼里我也是这样。可我始终还是不太在意那些名利,高度。“
“爸……”乔郁绵用食指勾下挡在脸上地围巾,“你怎么了?”他直觉今天老爸状态不对,异常婆婆妈妈,“有事你直接说就行了,没什么好绕弯子的。”
“……是,不绕弯子。”中年男人的手掌宽厚粗糙,重重在他肩上一拍,“年前老爸辞职了,要离开这里,去南方。我处理掉了你爷爷奶奶在郊区的老房子,你徐阿姨也卖了她在这边的房子,打算去那边买个民宿,能种种花,钓钓鱼,爬爬山,过过慢生活……你也大了,这眼瞅着就十七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乔郁绵一怔,总算明白乔哲今天为什么不惜让他翘掉补习班,也要在寒冬腊月里带他出来转一圈,敢情是来告别的。
“坚持一下,还有一年半就解脱了,等你高三暑假的时候,爸爸的民宿应该也做起来了,到时候你来玩一段时间,老爸带你玩古城,爬雪山。那边好吃的也很多,外地人不懂以为只有个米线……”
“爸……”乔郁绵看他越说越难受,干脆打断了他,“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乔哲怔怔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像是没准备好如何应答。
“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就不用顾及我。我现在挺好的。”他说的是实话,他挺好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像想象中那么骄矜,见多识广反而让他们心胸开阔,明白事理。虽然有点晚,但他顺利交到了朋友,也完全没有受到排挤,他甚至开始享受自己的高中生活了,假期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其实每天都在盼着开学,“真的,说实话,我妈给了我很大压力,但你也说了,就剩一年半了,那么多年我都坚持下来了,不差这一口气。考上大学大家就解脱了,我妈,我,你。”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既然你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不惜连家都拆散,那就请得偿所愿吧。
“是。大城市不适合我。你也知道爸爸,自由散漫一个人……”乔哲的鱼竿终于动了动,“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无论什么时候下定决定都不算晚,对吧!”
说着,他压肘提杆,一尾银闪闪的鲫鱼被拎出水面,历时二十分钟。
乔哲不愧是钓鱼老手,父子俩相隔不过一米而已,一个多小时,一支钓竿全无动静,另一只却开了挂似的频频被提起,小鱼箱底很快被铺满,五六条巴掌大的鲫鱼躺在里头。
“回吧,别冻坏了。”
打道回府时值傍晚,街灯次第点亮,往远处浓蓝色天幕看,与尾灯交织出一条条闪亮河流。
乔郁绵带着耳机在副驾上昏昏欲睡,再睁开眼却发现车子停在了陌生的地方。
“去爸爸那喝碗鱼汤吧,你徐阿姨手艺很好。”乔哲给他看看时间,“还早,就坐个半小时,来得及,送你回去也就十几分钟。”
★黄★桃★
五点,再过半小时下课,二十分钟的地铁时间,十分钟走回家。时间掐算得很准,不愧是曾经跟李彗纭斗智斗勇了好多年的男人。
过去一度跟他同一阵线的乔郁绵忍俊不禁,而后叹了口气:“汤不喝了,上去坐一刻钟就走。你车停远点放下我,我走回去。”
他知道乔哲有心让他跟徐阿姨见一面,露面的意思是儿子没有记恨他们,毕竟这俩人结婚之后他还没有过任何表示。
结果才到家鱼汤就端上桌了。
“回来啦!外面冷吧?”女人笑盈盈地摘下围裙。冬天的毛衣勾勒出她曼妙的线条,乔郁绵过去只在爸爸的老照片里见过她,那时她还是个少女,站在在一圈男孩子中异常显眼,而如今,岁月对她也算仁慈。
这是乔哲的初恋,比乔哲小两岁,两个人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奈何她高中随工作调动的父母搬去别的城市,彼此分隔两地,再无音讯,与千千万万段懵懂的初恋一样,变成珍贵的青春回忆。
照父亲的说法,徐漫漫并不是插足他家庭的第三者,乔哲心里,他与李彗纭的结束早在乔郁绵六年级那个圣诞夜,两人开始分居,不相往来,只差一张盖戳的离婚证领到手里。
起初的两年,李彗纭以“父母离异会影响儿子”为理由,推三阻四不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直至乔哲后来与徐漫漫意外相遇,坚持要离婚。
两个同样在婚姻中失意的中年男女,久别重逢,惺惺相惜继而干柴烈火,没多久“初恋”得以延续,兜兜转转还是你,别人听上去很美,但在当事人李彗纭眼里就是“丈夫出轨”,不可原谅。
对于这件事,乔郁绵理智上站在母亲一边,毕竟婚还没离呢。
但情感上,他虽然不能支持父亲,却给予理解,毕竟,他的父母早已不相爱,剩下的只是喋喋不休的争吵和相互折磨,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家庭没有丝毫幸福可言,甚至在乔哲搬出去之后的一段时间,他还暗自庆幸,庆幸世界终于平静,他再也不必夹在父母之间被无端迁怒了。
可这一刻,亲眼见到这个漂亮的女人,他还是本能地生出一丝敌意。
第27章
乔郁绵有点坐不住。
这对中年男女一副相敬如宾恩爱如常的样子,仿佛是暗讽他早已记不清正常家庭的和睦。
屋子里很暖,他摘下围巾,低头大口喝掉早就熬好的鱼汤,听徐漫漫撒娇似的数落父亲:“每次钓鱼都要钓多,冰箱都塞不下了,上周的鱼还没吃完呢,今天又回来新的,你让我怎么办嘛。”
“今天没几条。都是小鲫鱼,明天一顿给做了呗。”乔哲嬉皮笑脸,毫不在意,“而且你煲的汤我天天喝都没问题。是吧,儿子?好喝吧?”
“爸,我该回家了……”他没有依照约定,只勉强撑住十分钟后,多一刻也不想呆了。他违心地冲比妈妈年轻,貌美,温婉的女人笑了一笑,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阿姨。很好喝,我该走了。”
“我送送他,等会儿回来。”乔哲忙乱中也不忘回头抱一抱有些错愕的徐漫漫,而后追在头也不回的乔郁绵身后,“来得及,不用慌。”
乔郁绵逃似的,一步三阶往楼下走。
他想起父亲离家的第一年,李彗纭患上甲亢,时常不能控制情绪,不分场合地歇斯底里。她质问儿子:你为什么不恨他,他都不要你了。
可乔郁绵发现自己并不那么在意父亲的离去,他觉得父亲始终不开心,如果离开就能让大家开心起来,未尝不是件好事,那时他还不太能理解恨。
如今真正见到徐漫漫,同她围坐一张餐桌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坦然。
源源不断的犯罪感从内心深处涌出,那只盛满鱼汤的瓷碗仿佛千斤重,他喝下的每一口都食不知味,尝不到鲜美,满口满心都是妈妈的恨与不甘,以及自己的背叛。他后悔了,他不该来,更不该看见这一幕。
“儿子!”乔哲气喘吁吁追上他,“怎么了,跑什么呀。”
“没跑,想早点回去做题。”乔郁绵心中矛盾重重,他被父亲新的幸福刺痛,可又狠不下心苛责,只淡淡解释一句,“我妈在家做饭。”
乔哲面色一滞,再不多问什么,一路上他们父子无话,乔郁绵执意在地铁站附近下车,独自沿熟悉的街走回家去。
他在门口站了十分钟,收拾好多余的情绪,按时推开家门,李彗纭正坐在桌前剥虾,见他回来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换衣服洗澡吧,半个小时之后吃饭。”
和徐漫漫的白皙红润不同,他母亲的皮肤已不够光泽,眼眸也不再清澈,兴许是因为两人相差近十岁,又或者是长久被婚姻家庭所累。
“我脸上有东西?”李彗纭两手沾着竹节虾腥咸的水分,下意识抬起胳膊肘用衣袖蘸了蘸脸颊。
“没有……”乔郁绵只是在回忆,究竟是哪一年,川字纹驻扎进了她的眉心,再没展开过。
“那你抓紧时间啊,发什么愣。”她不满催促。
“嗯。马上。”乔郁绵进屋扔下书包,从床上拿起折好的换洗衣服走进浴室。
他们母子像每个夜晚一般,洗完澡,吃完饭,一个回到书桌前伏案,一个静悄悄在背后窥视,直至深夜,再一起失眠,一个蒙在鼓里,一个心知肚明。
虾有点咸,饭后他灌了不少水,李彗纭悄悄摸进屋时他刚好被憋醒,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她轻手轻脚翻看自己的书包,侧兜夹层都没有放过,之后再点亮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调暗屏幕,查看五分钟后又放归原处。
自从第一次手机这样被翻看,乔郁绵就养成了“清理罪证”的习惯。他进门之前就已经删除了乔哲跟他的通话记录,像老练的贼,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待李彗纭默默退出房间,他适时翻了个身,从门缝里看到客厅的灯亮起。不知是不是因为更年期的原因,她失眠的症状日益严重,往常还只是隔三差五这样,可最近严重到不论乔郁绵凌晨几点醒过来,是起夜还是失眠,灯光永远紧紧守着那道门缝。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才闭了眼就被手机的闹铃声惊醒,在熟悉的头昏脑涨中爬出被子,厨房里已经传来滋滋啦啦的烹饪声,拉开房间门,鸡蛋灌饼的香气扑面而来,乔郁绵清醒了一些。
李彗纭会做各式各样的早餐,她总觉得街边的早餐摊子不干净,索性亲力亲为。
乔郁绵洗漱换衣服,收拾好书包做到餐桌旁,新鲜出锅的饼和一碗红豆甜粥已经搁在了桌上。
起酥的蛋饼皮抹足酱料,卷了厚厚的火腿和脆嫩的莴笋片,外层用隔油的烘焙纸包裹着,避免手上粘了油星。
“今天也去学校图书馆?”李彗纭坐到他对面,“要写什么?”
“三篇英语小作文,生物易错题一百,还有预习。”他边吃边答,没有丝毫隐瞒。
“路上抓紧时间别磨蹭,在车上被背单词,背课文。”
“好。”
“周日要报到领新教辅了吧?”
“对。”
李彗纭絮絮叨叨一直送他到门口,不忘高声叮嘱一句:“路上别磨蹭!”这句话异常响亮地回荡在楼道里,他正巧撞上邻居家买早点回来的老两口,对方显然跟他同样尴尬,乔郁绵从来不敢细想这些个多年的邻居是怎样看待他的。
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坐定,铺开生物易错题集锦,倒上一杯开水放在桌角,一切准备就绪,他却始终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飘过几根李彗纭鬓角的银发,一会儿闪现乔哲和徐漫漫彼此凝视的深情目光。失眠的烦躁和欺骗母亲的负罪感交替袭来,一个小时过去,他效率出奇的低,一百题只堪堪做完四分之一。
他无奈地叹口气,趴到了桌子上,深觉自己矫情透了。
他将圆珠笔放回笔袋,准备去刘老师那里看一眼Joe转换一下心情,却一眼瞄到那把被忽略许久的钥匙,小提琴钥匙扣静静躺在文具中间。
他从笔袋的角落里捏起两根手指大小的提琴,食指轻轻拨动没什么弹性的假琴弦,仿佛这么做就能听到令人心神放松的弦音似的。
他忽然改变主意,一路握着这把琴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却没有停在一楼舍管门前,而是径直上到四楼。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想,能在那个小沙发里睡上半小时就好。
开门进屋,在门口蹬掉鞋子,将自己摔进沙发,动作一气呵成。
可他没料到屋子里居然有人。
他倒在沙发中,仰面看着窗边那张错愕的面孔,忽然有些恍惚。
安嘉鱼的头发好像长了些,脑袋后的兔子尾巴变得更饱满,今天还绑了只冒傻气的霸王龙。
“昨晚没睡好吗,眼睛好红。”安嘉鱼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床铺,快步走到柜子旁,放倒尚未打开的行李箱,从中扯出一条柔软的小毯子,盖到了乔郁绵身上。
毯子被洗涤剂的味道浸透,散发工业香气,以及一丝安嘉鱼的味道。
乔郁绵被自己愚蠢的想法逗笑了,安嘉鱼是什么味道?橘子味洗面奶,柠檬护手霜,外加蜜桃口喷,应该算混合果香。
“……你……”安嘉鱼忽然慌了神,蹲到他身边,“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么?”他伸手贴乔郁绵的额头,“不烫啊。”
“……没事。”他不知为何有点哽咽,看着安嘉鱼不加修饰的关切,不由眼眶发热,他慌忙侧了侧脑袋将脸买进毯子中闷声道,“没睡好而已。”
“那你去床上睡吧。睡多久我叫你。”安嘉鱼扯他胳膊。
他不想动,便用力挣脱:“不。”
“啧,谁惹你了又……别扭什么……”
两人转眼在地上扭作一团。
其实乔郁绵很困,他原以为自己会生气。这样幼稚又浪费时间的小学生行径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可他没有,他心中不但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有些惬意。手臂蹭到那人脑后软软的兔尾巴,他甚至生出让时间就此停留的想法。
“大小姐……别闹了。”那人忽然不按常理出牌。
安嘉鱼偶尔这么叫他,以报当年他口不择言叫对方“大少爷”之仇。
“……啧。”乔郁绵爬起身,放弃挣扎,被他推搡着坐到床边,“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我也刚来,昨晚才落地,到家收拾好已经半夜了,没敢吵你。”安嘉鱼递给他一副降噪耳机,“我收拾东西,你睡多久?”
“一小时。”
“一个半小时吧,凑一个睡眠周期,比较容易醒。”安嘉鱼很笃定,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新词。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