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翻看照片方便,他们干脆换到了卡座同一侧,肩膀挨着肩膀,乔郁绵透过一张张照片浏览过安嘉鱼的这些年,他一直在变,衣着越来越成熟,头发忽长忽短,面部线条变得明显,笑容减少,眼神越发沉静。
也有不变的。
无论去到哪里,他琴盒上永远挂着一只陶瓷白鲸,旧到眼睛和嘴巴的黑漆已经被磨损干净。
它粗糙,廉价,却出入了许多世界顶级的音乐厅。
卡纳里……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
乔郁绵忍不住碰了碰手机屏幕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却不小心碰到了退出键,画面骤然跳转到安嘉鱼的相册列表。
乔郁绵一眼便看到第二个相册叫做“苹果”,封面是自己穿着高中制服的单薄背影,坐在教学楼屋顶的夕阳里。
天空宽广,人影渺小而孤独。
“……小乔,你这几年有没有……”安嘉鱼的右手不自觉捏着光滑的瓷调羹把玩,说到一半又摇摇头改口,“我是说你现在……”
他声音越说越小,乔郁绵几乎要听不清。
他们正上方天花板上那颗LED灯泡因为电压不稳亮度时强时弱,嘈杂声中,原本没人在意的背景音乐模模糊糊传出陈绮贞二十年如一日的纯真嗓音。
撑住我/让我真正停留/拥抱你/做完一场美梦。
一个人的问题没有问完,所以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并未被时间所冲淡,乔郁绵瞬间读懂了他犹疑不安中隐藏的探寻。
他们各怀心事地继续吃饭,彼此偷瞄的目光不期而遇,又迅速滑开。
“出去走走?”饭后乔郁绵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球,一人含一颗。
“附近有条河。”安嘉鱼立刻答道。
河岸的散步道很窄,除非两人紧贴否则无法并行,安嘉鱼看上去有点失望,这里并不适合压马路。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河边走,偶尔遇到如胶似漆半秒都不肯分开的连体情侣,还需要冒险站到机动车道让出位置,好在这里车不算多。
其实情人节那天乔郁绵就隐隐有感觉,当安嘉鱼在电梯里抱住他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六年的时光只是短短一眨眼,他们之间并没有改变什么,分手那一瞬间的刺痛重新袭来,始料未及。
缓过神后,这个想法让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于美梦居然照进现实,他的天鹅又飞了回来。
可害怕却多得多。
人常说初恋对人影响最深刻,甚至会扭转一个人的感情观。看安嘉鱼的种种反应,乔郁绵真的很怕他根本没能从自己带来的伤害中走出去,甚至留下磨灭不了的阴影。
安嘉鱼曾经说过,要进茱莉亚的,哪个不是天才。
莫名失恋后远渡重洋,跻身天才间的激烈竞争,心爱的Joe意外死亡,染上了酒瘾……任何一步没有走好,可能都不会有现在的安嘉鱼了。
他能成功走到今天,其中到底包含多少辛酸?
所以他才变得不那么快乐了么?
乔郁绵默默走到安嘉鱼身侧,走在人行道的下方。
曾几何时,他还羡慕着,感叹着,感叹世界上居然有这样自由纯粹的存在,他在青春年少时居然能触碰,甚至拥有让所有人都心生向往美好。
可如今却发现,这份美好不为人所见的一面悄悄潜伏着许多裂痕,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无意中留下的……
“小鱼……你……”他伸手碰了碰安嘉鱼的手背,声音却淹没在骤然响起的引擎声中。他忽然被反手攥住,狠狠一拖,险些绊倒在台阶上,就这么踉跄进安嘉鱼的怀抱里。
两辆哈雷没有预兆地加速,从乔郁绵背后呼啸而过,显然是远超市内限速,车上的人留下一记响亮口哨扬长而去。这分明就是有预谋的作弄,不知是不是两个男人的暧昧气氛刺了他们的眼。
原本就狭窄的人行道每隔三米栽一颗粗壮树木,此刻枝桠尚且光秃。
拖拽的惯性让他们靠到树干上,安嘉鱼的双臂牢牢圈在他腰间没有动。
乔郁绵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斑驳的树皮,是一棵三球悬铃木,到春夏会结出几百颗毛绒绒的球果,落到地上被车轮碾碎飞出大量的毛絮,人穿行其中会浑身发痒。
他随意想象一下便觉得眼鼻发酸,想打喷嚏,想流眼泪。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么?”乔郁绵低头问道,下巴蹭着他的肩,侧脸贴着卷曲柔软的发丝。他又闻到了香水味,从耳后的发根处徐徐扩散,和上次袖口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不同,今天的味道保存得很好,像面前有个人刚刚吃掉一只熟透的苹果。
“不是。”
“……”还好。安嘉鱼的诚实让他松一口气,他欣慰,又失落。
“Jesper.Pedersen,丹麦人,现任明尼苏达交响乐团的长笛副首席。大一的时候我被他甩了。”安嘉鱼轻轻耸肩,无奈道,“他还背着我跟别人抱怨说亚裔又保守又自卑。”
乔郁绵忍不住伏在他肩头笑了。
胡说八道。
安嘉鱼喜欢上谁的时候坦坦荡荡,直白热烈,甚至不会因为害羞而移开目光,那种眼神任何人看了都会不自觉沉溺其中。
所以他移开目光绝不可能因为自卑。
“你们在一起多久?有一起演出吗?开心吗?”
“在一起……一起吃了两顿午餐,然后还去琴房待了一会儿。他长笛吹得还可以……”安嘉鱼缓慢地将脸转向他。
“那这个不算……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没时间没精力。”安嘉鱼哼笑一声,肩膀也跟着抖,“也没有做渣男的潜质。”
路上好像许久没有车经过。
安嘉鱼的声音很轻,像个有经验的歌手,将气息和低声絮语近距离送到他耳朵里,乔郁绵的耳朵几乎没了知觉。
心跳跟着期待加起速来,依旧像十七岁时那么快而有力。
而后安嘉鱼的牙齿碰到了他的耳垂:“我明明就有喜欢的人啊……某一天起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顿了顿,“他要跟我分手,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
乔郁绵闭上了眼睛。
只消稍稍扭头,便吻住了他。
那两片嘴唇好像不论何时都可以融化他,让他可以彻底放松于温存,沉浸于眷恋。
他的记忆也忽然被唤醒,当年自己在教学楼的天台提分手,安嘉鱼只说了一句:“我当你没说过。”
唇舌轻柔的摩擦,推拒,吮舐。
早春的夜里,冰凉的空气在他们周身一点一点变得温暖,黏腻,湿润,让喘息传进耳中一片朦胧。
不复当初的青涩莽撞,也再找不回少年人的争强好胜。乔郁绵温柔到极致的气息笼罩过来,令安嘉鱼连换气的余裕都没有,窒息感让人如真似幻,他的后背一点一点渗出了潮热的汗,尤其是当那片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按住他后颈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像酒瘾发作,整具身体都酥麻难当,颤抖不已。
胸口那颗冬眠了很久的种子终于破土。
他期待这是一棵爬藤植物,能替他紧紧缠绕住这个人,他失去很久,又寻找很久的人。
他总是牢牢记得,全世界都慕着他的成就贴上来,妄图攀附他,只有乔郁绵,不愿多消耗他一丝一毫的养分,果决地远离他。
从那以后,他的一双手不只是自己的手,是他们两个人的。
乔郁绵想看他实现梦想,就像实现自己的梦想。
所以他拼命飞向高处,盘旋在那里等,不论有多累,有多冷,不论空气多稀薄。
他要让他的小乔看得到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轻而易举找到他。
他的心就是给乔郁绵量身定做的容器,谁都凑合不进来。
安嘉鱼被卸掉了浑身的力气,抽掉所有思绪。
他肩胛依靠着树干,后腰感受着另一只手有力的摩挲。
他们的嘴唇分开,又会迫不及待地贴到一起,吻到皮肤发麻。
“唔!”他浑身一抖,一声抑制不住的低呼唤醒了两个人。
“嗯?”乔郁绵轻喘着睁开湿润的眼。
他们额头相抵,眨眼时睫毛尖可以扫到对方的。
“……嗯……你,手机……”
“不要管。”乔郁绵没有等他说完又吻了回来,语气甚至流露出一分难得的任性。
安嘉鱼觉得有烟花沿着腰骶一路炸开,直到头顶,他有些不能自控,战栗着想推开对方。
乔郁绵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着,而那人的右腿恰好卡在他两条腿之间,装手机的口袋就贴着自己的大腿内侧,震动着身体最敏感的地方……
实在是,太尴尬了……
而罪魁祸首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感受到他的变化才有些惊异地停下来……嘴唇反光,眼神无辜。
“嗯……你的……嘶,手机……痒……”他推了一把乔郁绵的腰,觉得自己像个色令智昏的流氓。
那当然不是单纯的痒,那是尴尬又奇异的愉悦感,是被手机振动和乔郁绵的吻所唤醒的反应。
作者有话说:
他是不是还喜欢我。
他还喜欢我的吧。
第84章
震动终于被按停,乔郁绵的眼角带着脸颊红成一片,看起来想笑,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抱歉,带着些年少时的影子:“……我没注意。”
安嘉鱼一时有点恼,又将他那颗脑袋按回自己肩头:“我交代完了,你呢?你这……”
他还没问完,手机锲而不舍,再次开始震动,看样子是急事。
乔郁绵叹了口气:“等我一下。”
他掏出手机看到号码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喂?嗯对,不在,她怎么了?”乔郁绵皱起眉头,“出发多久了?嗯,不远,我马上过去。好,好。谢谢。知道。谢谢您。”
而后他挂断通话,看了安嘉鱼一眼:“我要马上去一趟医院。”
安嘉鱼一惊:“好。我送你。”他想了想,“还是……你来开?你开会比较快。”他掏出车钥匙塞到乔郁绵手中,跟他一起横穿马路,快步跑向餐厅的停车位。
乔郁绵看上去很冷静,若不是车子开得见缝插针,安嘉鱼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此刻正赶去医院。分开这些年,他变得跟安嘉鱼记忆中那个敏感又倔强的少年判若两人,似乎早已习惯随时要直面变故的生活。
一路上他们没什么交谈,乔郁绵匆匆将车子停在门口,跳了下去。
这里交通繁忙,安嘉鱼慌忙跨过中控台从副驾挪到司机的座位上要将车移走。
谁知那人刚跑两步又折回,敲了敲驾驶室玻璃:“你先回去,我晚点联系你。我妈她……”
“你快去吧。不用管我,不着急。”安嘉鱼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