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忙碌,一切身不由己,一切惴惴不安。
可乔郁绵既没有感觉到巨大的悲伤,也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安嘉鱼推着他的后背让他上车,将他送回去,像往常一样,陪他吃饭,洗澡,睡觉。
没有睡意,他就跑到阳台修剪盆栽,这件事可以帮他静心。
晚风习习,安嘉鱼推开门,他就教他认花养花。苏芮可下午送来了一盆纯白色的天鹅古董和一些他要的包材,他剪下几朵开得刚好的,修整后在花瓶里水养一夜,第二天一早只用几层半透明的白色雪梨纸和黑色牛皮纸包成束,带去了殡仪馆。
其实李彗纭喜欢红色玫瑰,可殡仪馆人多,他们还是要遵从大众习俗保持低调,免得冒犯其他死者家属。
乔郁绵没有提前通知乔哲,只在领到骨灰时告知他:我妈妈昨天凌晨去世,刚刚火化了。
乔哲隔了很久才回复一句“知道了,有需要帮忙的就开口”,他既没有责怪乔郁绵不提早告诉他,也没有提出要来祭拜一下。他们父子心知肚明,李彗纭清醒时恨他,糊涂时不认得他,他没必要出现,像要做给谁看似的。
“小乔……”安嘉鱼这几天几乎全程沉默着,不说安慰,也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单纯陪着他,从李彗纭持续抢救到现在,二十四小时不离开。
“你也回家休息一下吧,其他手续不着急了,慢慢办就好。”乔郁绵说,“我没事。”
不是逞强,除了心里有种不明不白的空虚感,他好像并不太难过,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孝顺,兴许是因为好多年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嗯,我先送你回去。”
他摇摇头:“我不回去,去地铁站,上班。”
“……不是替你请过假了?”安嘉鱼一愣。
“嗯,但是……”乔郁绵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我去工作室整理一下花园。”
燠热天,月季这样娇贵的病秧子不好好打理会死掉。
第103章
安嘉鱼不希望乔郁绵悲伤过度。
但也绝不希望他装作若无其事。
生活不过就是重复着无数次的得到和失去,受伤和治愈。
不肯暴露的的伤痛,愈合的周期往往会更长。
“那……下班早点回,我晚点去找你。”他轻轻抱一抱乔郁绵。
“好。”对方无比淡定地答应他。
他回家收拾了些换洗衣物,想了想又拎上琴盒,一股脑丢进了SUV后座中。
上车前却被叫住,安蓁从阁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等一下……”
他慌忙走到窗子下:“你小心点。”乐季即将结束,安蓁六月开始闲下来。
“怎么琴都带走了,要去哪里?”安蓁从高处指向后备箱,“天天夜不归宿……”
安嘉鱼稍作犹豫,这几天他总是心不在焉,乔郁绵那边又忙乱,还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一声:“妈。我去小乔那里……他妈妈昨天过世了……”
“……”安蓁原本似乎是要说教他一番,可听到这句话也愣住了,“那,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让司机跟你一起去吧……啊你等一下,我看看家里有没有……”
“妈。不用。”安嘉鱼摇摇头,“什么都不要。不需要帮忙。他没什么亲戚朋友,我就是去陪陪他。”
说不上为什么,不呆在那人身边就有些心神不宁。
乔郁绵进工作室之前摘下了手臂上的黑纱装进口袋里。
苏芮可不在,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家中的事,只大概知道他妈妈身体不好而已。
大家如常与他调笑着打招呼:“哎?怎么这时候过来,周六才直播。”
“嗯,我知道,来收拾收拾院子。”他冲对方微微抬一抬唇角,错身走进小花园。
那张待客用的桌子已经被撤掉,花木周围生出不少杂草,正在跟娇贵的地栽月季们争夺养分。他戴上手套,蹲在地上除草,顺带修剪花枝。夏季气温会渐渐升高,月季的夏花大多花朵单薄颜色又寡淡,不如掐掉花苞保存养分,等到夏末秋初,厚积薄发地开出硕大丰满的秋花。
除草修剪浇水施肥除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整理完花园已经是中午。
他拒绝了同事们共同午餐的邀请,一个人回了家。
走到楼下却隐约听到小提琴的弦音,他不由地停住脚步。
夏季正午的溽热被激昂的,支离破碎的旋律推上高潮。
似乎是在攻克某些难关,兴许是弓法,兴许是意境。一模一样的乐句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明确的变化,却也不只是机械的重奏,有微小的调整和尝试。
精彩绝伦的演出背后,就是这样枯燥的练习。
演奏家们的旋律是不尽雷同的,就像他们的情绪与思维方式,每个人都独一无二。
而安嘉鱼此刻显然不在状态,往复循环的乐句戛然而止,不知是不是太沮丧。
乔郁绵仰起头看悬挂在半空的爬藤月季瀑布,花朵偏白,被晒得垂头丧气。
好丑。
阳光炫目,城市的噪音太盛,听不到蝉鸣,也听不到风铃,尾气的味道令人焦躁不已。
倏然一阵风,只片刻休憩,窗子里便起了一段新的旋律,蔫哒哒的花瓣掉落下来,他伸手去接。
圣桑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一扫先前的浮躁,灵动清澈,柔软至极。安嘉鱼的演奏之所以受到认可追捧,绝不仅因为娴熟的技艺,更因为饱满的情绪和感染力。
琴音带来了一丝清凉,轻轻将人包裹。
演奏者似乎理平心绪,试着治愈自己,连带着周遭躁动的一切。
乔郁绵踏着平静的旋律进门,音乐还在继续。
安嘉鱼的琴弦上扣着弱音器,他时常奔波在外演出,偶尔也有在酒店练琴的需求,为了不造成其他住客的困扰,弱音器常备在提琴盒中。
“吃饭了么?”演奏完乐章,安嘉鱼将琴身稍作擦拭,装回盒子。
“没有。”乔郁绵堪堪挡住他的手,摇摇头,“一身汗,先洗澡。”那人便乖乖缩回了手臂。
冲水的时候后颈皮肤隐隐刺痛,擦干也照不到镜子,他只得推开门问安嘉鱼:“这里是划破了么?”
安嘉鱼凑近看了一眼:“没……应该是晒伤。”
那人拿走他的毛巾浸湿,包了保鲜袋放进冰箱冷冻了十分钟,待他擦干头发换好衣服,那条毛巾还没来得及结冰,却变得很凉。
“不严重,敷一敷应该会好。”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晨跑。
他们一个练琴,一个上班,日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怎么难过,只觉得有些空落落,对方亦没有特别的安慰和关照。
直到又一个周六,他录完vlog,直播之后下了班,按部就班坐上地铁,转成公交,待回过神,猛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疗养院的走廊里,寂静,幽深,一扇扇门中偶有哭闹或摔打声。
“乔郁绵?你怎么过来了?”路过的护士发现他杵在走廊,走上前问道,“是来收拾东西?还是有什么需要补办的手续?”
东西在李彗纭去世当天回来结清费用时就取走了,他尴尬地摇摇头:“没……”
“哦对了,是来拿花的吧,你的月季,放我们办公室了,很香。”护士对他笑得真诚,像他们先前的每一次见面,他竟能从中读出一丝“恭喜你终于解脱”的意味。正常,这里数不清有多少人在等一个解脱,没有尊严的痴呆症患者和一些身心被拖到半垮的家属,一起等。
乔郁绵不想说自己是糊里糊涂过来的,只得将错就错地点点头,跟在护士身后,去办公室抱起了那盆蜻蜓:“另一盆送给你们吧,我先走了。”
他走到院子里,放下怀中五加仑大小的盆,掏出手机想要叫一辆车,这样茂盛一株蜻蜓,他没办法端上公交和地铁。
不想才打开APP,安嘉鱼的电话就打进来,他看着那个名字收拾好心里的沮丧,如常接起来。
“小乔,你在哪里,不是说想吃烤肉吗?”那头的语气莫名焦急,乔郁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
“在……工作室……今天有点忙,你先预订个位置,我们等一下店里见。”乔郁绵不想让他担心,可赶过去少说也要一个小时,只得说谎。
对面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答:“……我就在你工作室门口,是……想来接你去吃饭的。他们说你两个小时之前就走了……你去哪里了?”
“……”乔郁绵站在院子里,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得苦笑一声,老实交代,“在疗养院。”
他听到砰得一声关车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引擎的音浪,对方没有挂断电话,却也没说什么。
“那个,你别担心,我过来拿花……”他解释道,可转念又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掩饰,别人不知道,安嘉鱼还能不明白吗,他说,“不是故意的……就是,忽然忘记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说完,他发觉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他只是一如往常,在周末来看看李彗纭,三年来,形成的一种肌肉记忆。
他和那盆蜻蜓并排,席地坐到干净的花坛边,终于找到了这些天心中那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是什么。
“小鱼,我好像有点慌。”
“嗯,我知道。”安嘉鱼说,“你等我一会儿,车挺多的。”
他原本怕吓到对方,可那人的语气反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乔郁绵抬起头深呼吸:“其实特别慌。”
尤其是发现自己的世界全无变化的时候。
殡仪馆的焚化炉时时刻刻不知疲倦的运转,它们可没兴趣知道被投入火中的是谁,反正都难逃变成灰烬的宿命。
“她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比来比去,可到头来除了她自己,谁也不在意。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转,没有任何区别。小鱼,世界不在意她。”他摇摇头,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最终总结定论,“这个世界谁都不在意,反正总会有人撑起它。”
安嘉鱼赶到的时候,乔郁绵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他看到传达室门口的乔郁绵,正垂头拨弄蜻蜓的花朵,他说这花耐热性好,波浪边在夏季的表现一如既往的惊艳。落日中,那束湿漉漉的目光温柔又伤感,仿佛在无声地与微风中摇曳的花朵吐露心事。寂寞依旧,令人着迷。
他将车子随意地停在院子中,向乔郁绵跑过去,将那些不愿外放的脆弱抱紧怀中。
他一路上都在思索乔郁绵的“有点慌”,“特别慌”说的是什么。
“乔郁绵,我在意你。特别在意。”
他拍了拍那人微微拱起的肩膀佝起的脊背,试图安抚他,却发觉乔郁绵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茫然失措,只是默默在他耳边说道:“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平静地说,“小时候,为了我妈的期待活,为了做别人家的孩子活,后来长大了,为了我妈能活下去而活。我吃什么穿什么,几点起床做什么,都是我妈的选择。我努力考第一,学长笛,进私校,学理科,也是我妈的选择。上大学学什么,是就业数据给我的答案,进哪家公司,是朋友的建议和薪资的保证。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乔郁绵轻轻推开他,认真凝视他的眼睛,带着轻微刚哭过的鼻音:“好像我的人生走到现在二十多年,只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的,就是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肩上沉重的负担卸下来,他终于可以做自己。
第104章
他们相识八年,这个人从不会说情话,安嘉鱼愣愣地看着他那双附着着水汽的眼睛,眼角与眼皮微微发红。
“你不要担心我了。对不起啊,好像又错过了你生日。”乔郁绵边说着,边用手指拨了拨他勾住睫毛的刘海,刚摆弄完月季的指尖缭绕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去露营,那我们去露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