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先生,请。”
他似乎对他更恭敬了。
应煦有些不自在,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告诉迟晏:“迟先生,我今晚就不过来了……”
迟晏颔首,能够猜到他的安排:“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你今晚会交好运。”
他用温和又坚定的目光给应煦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又冲他眨了眨左眼,一个略显孩子气的动作:“毕竟,你才收了我的奖励。”
红包。
红红火火,镇邪压祟。
为的就是把好运送给他的小朋友。
对此,应煦重重点头。
“嗯!”
……
应煦跟奶茶店老板请了个假,晚上没去上班。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去了一家家常菜馆,赴应秋实夫妇的约。
说是家常菜馆,那就是家常菜馆的规模,店子不大不小,位置也比较僻静。放眼望去,几张做旧的木桌椅整齐地摆放着,桌面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油光。应秋实夫妇订了一个包间,应煦报上包间号码,服务员热情地领他过去。
“小煦你来了。”
应煦甫一进门,就被戚美菱的笑容晃花了眼,一只柔软的手将他牵住:“来,坐妈妈旁边。”
她无疑是敏锐的,在应煦的电话里她已经接收到了足够多的信号——她终于能够坦然站在「妈妈」这个身份上,对她的孩子表示亲近了。于是她没再顾虑其他。培养母子关系总要有一方主动些,她不介意是她,也觉得理应是她。
应煦抬眸看她一眼,手指微动,没有挣开。
在这一点上,他们其实是很相像的。
有什么想要的,就会主动争取。
戚美菱把应煦按在中间,应秋实坐在他的左侧,她自己则坐在右侧。
服务员递上菜单,被应秋实放在他的眼前:“点你喜欢的,趁这个机会让我们了解一下你的口味。”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沉稳,是那种如山般稳重的父亲形象。戚美菱则像水,温柔笑着,将他浸润:“妈妈会记下来,以后常做你喜欢的菜。我的手艺很好哦。”
这就是一家人聚餐该有的样子。不用去多豪奢的餐厅,吃多昂贵的食物,在小小一个包间里,点一些家常饭菜,紧紧挨坐在一起,互相夹菜,随意聊天,足够温馨,也足令应煦怀念。
往后的日子,他依旧会怀念,怀念他逝去的养父母,但他也会珍惜,珍惜对他很好很好的爸爸妈妈。应煦握着点单用的铅笔,眼里泛起点点晶莹的泪花。他若有所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然换上一副笑模样:“嗯。爸爸妈妈喜欢吃什么呢?既然是一家人吃饭,不用特地照顾我的。”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他们「爸爸妈妈」,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难以启齿。
因为他们已经教给他一家人相处时该有的温馨自然。他们在努力地接纳他,他也该主动走向他们了。
冥冥之中,应煦似乎听见了迟晏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地告诉他:
“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你今晚会交好运。”
因为迟先生的鼓励,他拥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无论今后会变成怎样,此时此刻,他只听从心的指引。
对于应煦突然改变称呼这件事,应秋实和戚美菱不是没有动容,却用最自然的态度掩盖过去,好像他们一家合该这样相处。
“你爸爸他呀,就爱吃酸甜口。”戚美菱笑着,揭了丈夫的老底,然后挨近应煦,在菜单上轻虚虚一指:“糖醋小排你爱吃么?”
一股淡淡的芳香从戚美菱身上传来,很好闻。应煦没有排斥她的亲近,在菜单上打了勾:“那就糖醋小排吧。”他也馋这个。
又问戚美菱:“妈妈你呢?”
戚美菱给他报了自己喜欢的菜式。不同于应秋实,她爱吃辣,这一点儿不像海城本地人的口味。应煦倒是和她喜好相似,又点了两道辣菜,倒显得那道糖醋小排很是孤独。
戚美菱把菜单递回给服务员,冲应秋实一扬眉,显露出几分揶揄:“儿子的口味像我,以后在饭桌上我可不陪你吃酸的甜的了。”
应秋实好脾气地说:“偶尔尝尝也很开胃,小煦说不定也很喜欢呢?”
应煦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得三人尽欢。应秋实夫妇没在饭桌上向应煦索要答案,应煦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戚美菱便直接问了:“小煦,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家住呢?”
应煦愣了愣,他来之前并没有考虑过搬家的问题。
应秋实却把他的反应误解成了迟疑,及时表态说:“没错,你先搬回家里,回头好好筹办一场宴会,让世叔世伯们都认识认识你。”
这是要给他办认亲宴,让他堂堂正正做应家少爷的意思。
对于他的情绪,应秋实和戚美菱可以说是方方面面考虑到位了。
但是应星河呢?
说是「复原」,他能看到妈妈的笑容,听到爸爸的承诺,等待应星河的却只有父母死亡的消息,几万块钱的债务和一套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老房子……
同一时间,应星河正在应家老宅收拾行李。他和应煦同岁,也是大三在读,修的是金融专业,从大二就开始接手家族企业的各项工作,常常学校公司两点一线,所以不常回老宅来。老宅里年轻的女仆无不爱他的俊美贵气,稳重优秀,总是翘首盼着他回来一趟,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他这次回来就不再是「星河少爷」了。
怎么可能呢?
星河少爷怎么可能不是先生和太太的孩子?
年轻的女仆没办法接受天之骄子坠入凡间,年长的女仆更觉得无法理解——毕竟她们是看着应星河长大的!
但那又怎样?
她们只是仆人,主人的事情轮不到她们插手,就连议论,她们也没这个资格。应宅的严格管理和她们自身的职业素养让她们选择缄默,只是在忙碌手头的活儿时总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往楼上瞥去一眼。
蔺无双恰在这时出现,踩着一双恨天高,扭着窈窕的腰肢尖声询问:“听说星河回来了?”
客厅里负责洒扫的仆人不敢怠慢她,连忙回话:“是的,二太太。”
蔺无双瞥她一眼,又问:“他回来干什么?”言语间没有一点儿对亲人的关切。
“这……”仆人有些犹豫。
蔺无双红唇轻吐:“说。”
“星河少爷跟梁管家说,说他是回来拿东西的。”
蔺无双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拿东西?他能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
主人家的事情,仆人原本不想多说,说多了就变成她嘴碎了。可是蔺无双咄咄逼人,她要是不好好回答,惹恼了这位二太太,一样没她的好果子吃。蔺无双就立在她的面前,眼神如刀地剜着她,她根本无暇细想,便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星河少爷应该是想搬出去,给真少爷腾出房间。”
「真少爷」三个字一出口,应星河就成了赝品。
饶是他再优秀,再能干,他也只是个赝品,不是应家真正的血脉。
蔺无双被这三个字取悦了,勾起的红唇像一道深渊裂隙,缓缓张开:“这不是胡闹么?大哥和嫂子对他那么好,他现在说走就走,还要回家带走他的东西,这不是伤他们的心么!”
她控诉着应星河,一副为兄嫂着想的样子:“不行,可不能让他走了。要是回头找不见人,大哥和嫂子该担心坏了!就算不是亲人,哪怕是养只猫儿养只狗儿,二十多年总归是有感情的!”
她这话说得刺耳,高跟鞋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也刺耳,一下一下,往铺着绒毯的楼梯砸去。
仆人低眉顺目送她离开,等她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继续擦拭客厅里的沙发。
不一会儿,嘈杂的声音从二楼响起,渐渐近了,往下,出现在楼梯口。
“哎,哎,星河,你别急着走啊!”
走得这么急,要是错过了那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场景,该是多大的遗憾啊!
蔺无双存心看应星河热闹,倒是对他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极力劝说:“大哥和嫂子还没回来,你不等等他们,好好跟他们告个别?毕竟二十一年的养恩呢,你虽然不是我们应家的孩子,但就是养狗也该认主了,哪怕大哥和嫂子不认你了,你也不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啊!”
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伴着她尖酸刻薄的挖苦,听得应星河皱起浓眉。他一手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另一手搭着刚刚收拾行李时脱下的风衣外套,肩宽臂长,器宇轩昂的一个人,怎么都不像是蔺无双嘴里的「败犬」。
听蔺无双喋喋不休地念了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反应,只是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是擅长言谈的性格,也无意与蔺无双争执。他原本计划好了中午回老宅来取东西,好把自己的回忆带走,也不至于膈应到那位真少爷,没料到学校出了点突发情况将他绊住,耽误了他的时间。
天色渐晚,他不能再耽误了。听应先生和应夫人的安排,今天可能要带那位真少爷回家,他们好不容易修复了亲缘关系,他不愿做他们的阻碍。各归其位,是应先生和应夫人的想法,也是他的想法。他没有任何怨怼,也不会贪恋别人的人生。
蔺无双还在继续念叨,应星河权当没有听见。她作势要拦他,却不及他身高腿长,长腿一跨便避开了她。她这会儿真有些着恼了,怒骂道:“应星河,你站住!真是给你脸了,敢这么无视我。你要走就走,只是今天走得洒脱,明天可别哭着回来!”
蔺无双穿着漂亮的旗袍,烫着大气的卷发,戴着莹润的珍珠,但她发起怒来,便把那些伪装出来的雍容华贵悉数撕破,袒露出她的尖酸和泼辣来。
应星河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正要推门,眼前的大门先一步开了。天色已暗,应宅外的夜灯悉数点亮,像银河里璀璨的星星。星汉灿烂,照出一个背光的身影,陌生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清亮明朗像三四月的太阳:“你要走?为什么要走?”
应星河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应煦。
他虽然没见过他,却在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名字。
他真的和应夫人很像,眉眼里又有两分像应先生,看到他那张脸,没人会怀疑他不是应先生和应夫人的儿子。但是他又不像他们,气质不像。他就像他自己,和煦温暖,让人一看就喜欢。
“星河,你……唉。”
戚美菱神情复杂地站在应煦身旁,她望着应星河,面露不忍,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化作长长一声叹息。应秋实揽住她的肩膀,用一种安抚的姿态将她拥在怀里,看了应星河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要去哪儿?我让司机送你。”
不是,送什么送?
应煦看向应星河:“你不住这里?”
应星河攥紧了提箱,稍稍用力:“嗯,我现在就走。”
蔺无双以为应煦这是示威呢,顿时来了劲儿:“星河啊,你怎么这么拗,眼看着天都黑了,老宅偏僻,这么急着走干嘛?反正二十一年都住了,也不差多住几天嘛!”
这话说得扎人,蔺无双是算准了戚美菱和应秋实不能在真儿子面前护着假儿子,她就是要看应星河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算那对夫妇没忍住护上几句她也不亏,正好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应煦却不恼,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打量她:“妈,这位是?”
戚美菱没忍住脾气,声音有些冷:“你二婶。”
“哦,二婶好。”
蔺无双换上笑脸,正想跟他套个近乎,就见他把目光投向应星河:“应星河,你看咱二婶多关心你,就冲她的这番挽留,你可得在这老宅多住个几十年,等她老了,腿脚不利索了,还能帮衬一下她。”
“应煦,你——”
蔺无双哪里听不出他在嘲讽自己?登时气歪了鼻子。
应煦不理睬她,看向他妈:“妈,我这么孝顺二婶,您觉得我做得对么?”
笑死,搞这么低级的挑拨离间,以为他会上当?
敢挤兑应凯同先生和张翠芬女士的亲儿子,他第一个不同意!
戚美菱可太欣赏应煦这火爆脾气了,见蔺无双还要说些什么,她先一步盖棺定论:“看把你二婶高兴的,你啊,就不要自我怀疑了。”
蔺无双:??
蔺无双觉得她才是呢,她才是要自我怀疑了!
应煦却懒得看她,又望向应星河:“初次见面,我叫应煦。”
应星河微微蹙眉,凝视着他:“应星河。”他气质沉冷,看人时有股令人不敢逼视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