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他耳后的红痕,正待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孟迟!”杨正风板着个脸站在雅间的洞窗边,“你出来,我有事儿找你。”
杨正风今年五十有六,脸上皱纹并不是很深,但法令纹明显,刀刻的似的竖在脸上,两道粗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右侧眉尾上有一道细疤,将粗眉斩断,更显得面容肃穆,此时可以说是脸色黑如锅底。
一见到杨正风这个脸色,孟迟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说了声“好”,从陈总手里抽回手:“陈总,您先喝着,我……”
陈总收回手,转身对着杨正风说:“我说杨师傅,你不会要找小孟算账吧?不就是拍了几张裸……咳照片儿,那也是为艺术献身——”
“陈先生,”那没说完的两个字刺得杨正风眉头直跳,眉心凸起两道刻痕,冷声打断了陈总的高谈阔论,“您要是嫌喝茶无趣,可以赏一赏大厅里的那副茶联,下联那几个字写得是极好的。
孟迟嘴角抽了抽,瞥了一眼庭前那句“闲谈莫论人非”,心说他师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话损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笑意还没到嘴角,孟迟就收到了他师父冰冷的眼刀,当即乖乖地跟着杨正风离开了茶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茶馆,杨正风径自往自己家里走,一路上一句话没说,孟迟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着,心里琢磨着他师父这气生得挺大,估计不好收场。
杨正风步履矫健,若是平时孟迟肯定能跟上他的节奏,但孟迟昨晚才遭了大罪,这会儿走个几百米就有些难受了,慢慢地就落后了几步。
“你搁这后面爬啊你……怎么回事?”走到家门口,杨正风终于是没忍住停下脚步,喊了一半正好看到孟迟皱着脸走得很难受。细看去就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状态不是很好的样子。
“没事儿,”孟迟立刻绷紧了双腿,在杨正风审视的目光里解释道,“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到屁股了。”
杨正风盯了他几秒钟,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家门。
一进门,孟迟就闻到了浓浓的食物香味儿。看到厨房里师娘忙碌的身影,他自觉地进去帮忙,问师娘熬的什么好汤,香得他都要流口水了。
薛琴笑呵呵地说:“悠然给我寄了一些干贝,说是煲汤好喝,你去坐会儿,乐乐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孟迟没出去,在一旁一边陪着薛琴聊天,一边打下手。
今天模拟考结束,杨自乐不上晚自习,没过多久,就从学校回来了。
一家三口加上孟迟坐上餐桌开始用晚餐,杨正风始终板着脸不发一言,餐桌上的气氛便有些诡异,薛琴都没问杨自乐考得怎么样。
杨自乐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侧面向薛琴打听了一番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问了店里的收银小姐姐,然后就得知陈总今天去了店里,在杨正风面前把孟迟的裸照狠狠地夸了一番。
杨自乐心说完蛋,他可是太了解他老爹了,按照老杨头的古板性子,不可能会觉得那些照片是艺术,甚至连他和佘山达成的宣传合作,也只会被老杨头当成不务正业,舍本逐末。
偷偷靠近书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拍桌子的响动时,杨自乐心更凉了。
书房隔音效果好,杨自乐听了半天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听到大多时候是杨正风在说话,语气非常不善。
偶尔几声音调较高,他也只听得断断续续,诸如:“我教你茶艺,不是让你……去投机……耍滑头!如果你……那你就……滚蛋!”
听到这声“滚蛋”,杨自乐瞬间一凛,手比脑子快地开始疯狂拍门。
没过一会儿,书房门被拉开,他看到了脸色有些苍白的孟迟,以及面红耳赤怒气冲冲的杨正风。
“你小子又来发什么疯?!”杨正风朝他吼道。
杨自乐推开孟迟钻进书房就喊:“让哥去拍照是我的主意,你要骂就骂我!”
“好啊,翅膀硬了,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杨正风被他吼得一愣,旋即气得直喘气,抄起一旁的戒尺就要过来抽他,“你长能耐了你!”
在外,端着茶壶的杨正风一派仙风道骨,沉毅寡言。但现在,他只是个被儿子气得七窍生烟的老父亲,说话便变得粗鄙。
孟迟是徒弟,学艺的时候可以打,现在就算失望生气,也打不得。杨自乐这时候冲进来,正好撞上了枪口。
挨训挨了半天的孟迟眉头直跳,一边拦着杨正风,一边朝着杨自乐使眼色。
“打打打打,让你打!为了店里的生意,挨一顿打算什么?!”杨自乐越喊越上头,一副大义凛然不惧强压的英雄模样。
“你……”杨正风气得直抽戒尺,孟迟拦得快,杨自乐没挨着打,他倒是挨了一下。
好在他们动静太大,薛琴闻声跑了过来,制住了发飙的老杨头,这场战争才算是偃旗息鼓。
静坐了一会儿,老杨头回房休息,薛琴让孟迟也先回去。孟迟说了一声“好”,让她也早点休息就先离开了这里。
杨自乐自然是跟了出来,还一脸的不高兴。
孟迟心累地长舒一口气,踩着月色往自己家里走,他脸色疲倦,情绪低迷,一路上杨自乐都没敢说话。
“我爸他跟你说什么了?”沉默了一路,回到静雅小区,杨自乐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他让你滚蛋?”
“不是。”孟迟笑着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就是让我替杜哥去乡下,去好好想想学茶是为了什么。”
“啊?”杨自乐嘀咕,“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赚钱?”
孟迟嘴角动了动,将外套脱下来挂上衣架,看到那里挂着的属于郁庭之的阿玛尼大衣时,在心里很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的确不应该答应佘山的拍摄请求,惹出一堆是非。
“那你去乡下收茶,下个月的活动怎么办?不是还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吗?”思及此,杨自乐不免有些内疚。
“嗯,”孟迟点头,“杜哥替我去。”
杨自乐嘴巴张了张,看着他疲倦的面容,不满地说了句我靠,“我就知道我爹这个老古板烦人得很,到时候拍宣传照又得吵一架。”
孟迟不予置评,开口使唤让杨自乐给他泡一杯茶。
晚上吃得有点咸,虽然喝了汤但于事无补,在书房的时候杨正风倒是让他泡了一壶茶,不过也没喝上,这会儿心累也觉得口干。
内心过意不去的杨自乐乖乖去了厨房,找出来助眠的茶:“喝什么?桂圆茶还是茉莉花茶?”
孟迟刚把自己摊到沙发上,屁股上还是有些异样感,他思忖两秒说:“决明子茶吧。”
“啊?”杨自乐问,“你便秘还是窜稀啊,喝这个?”
“……”
刚才是不是不该拦着这小子挨打的?
第29章 不亏
大概是白天睡得太久了,孟迟洗漱完躺上床倒是没什么睡意了,只好拿着他的新手机,百无聊赖地逛着朋友圈。
杨自乐十分钟前发了一条颠三倒四的《莫生气》——
【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气出病来无人替,况且伤神又费力。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
看得出来,这是他精挑细选后故意发的。
孟迟无声地笑了笑,想给他点赞,但又怕触了师父的霉头,只得作罢。
孟迟微信里什么人都有,买茶的顾客,卖茶的商家,还有一些来店里说要学茶的大学生,朋友圈里嬉笑怒骂百态生,有美少女自拍,也有晒孩子哭照,还有猫啊狗啊小兔子等等。
翻到一张握着软鞭的手照,孟迟滑动的拇指倏地停下。
这是郁庭之发的,在下午五点多。入镜的除了他的一只手以外,还有半个画架,以及一只黑色的小猫咪,配的文字是:【生气了。】
通过照片的背景,孟迟认出来这是郁庭之家客厅靠近阳台的区域。郁庭之拿着那根昨晚缠在他后腰上的软鞭,似乎在逗那只黑色的小猫咪,不过猫咪没理他,给了他一个圆鼓鼓的屁股。
这条朋友圈底下还有佘山的评论:你拿我的展品来逗猫?就不能自己去买一根逗猫棒吗?!!
郁庭之回:你管我。
看着这有点幼稚的三个字,孟迟莫名觉得有点好笑,郁庭之跟他想象中的艺术家还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了。
孟迟想了想,白天的时候虽然没在郁庭之家里看到猫,但是在柜子里看到了猫粮。
这只黑色的小猫非常小,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并不是全身漆黑的,而是在耳朵尖儿和尾巴尖儿上有一小团白色,不是宋珉那只纯黑的小猫。
哦,郁庭之这是自己养猫了。
孟迟这时候才注意到郁庭之头像也换了,变成了这只小猫,照片里猫咪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只露出雪白的两个耳朵尖儿,看起来比原先那只全黑色的要可爱一些。
看了一会儿猫,孟迟便退出图片浏览,正要继续往下滑的时候又瞥见那张照片里入镜的半个画框。鬼使神差地他又点开了照片,放大之后,看到郁庭之手腕上沾了一点颜料,也看到画架上面铺着一张画纸,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画着交错缠绕的荆棘藤,覆在一片浅麦色的底色之上。
孟迟看了几秒钟,旋即抬眸,视线投向了他桌上的那幅园中春色图。
画还没还回去,倒是又顺了套衣服回来。
孟迟长长地吐了口气儿,睡前还在想着他得履行承诺,找个时间把这画和衣服一起还回去才行。
春茶上新季由孟迟替杜峰下乡收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杜峰去找杨正风说他去参加比赛可能不妥,还是得让孟迟去,杨正风也没答应,还把杜峰凶了一顿,让他自信点儿。
这事儿没的商量,孟迟倒接受良好,让杜峰放心去比赛。杜峰只是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等师父消气之后,自己就下乡换他回来。
孟迟三天后就要离开泽芜,去西池,最起码要待二十天。
这段时间孟迟因为自己的私事儿,让杜峰给他代了几次表演,所以走之前这几天他都老老实实待在店里,把缺的这几次班给补了回来。
走的前一天,孟迟才抽空应了陈彦约的一顿饭,在泽芜大学附近新开的一家火锅店。
“我就跟你说这家火锅味儿够正吧。”陈彦不是泽芜本地人,总说泽芜的火锅味儿不够正,但每次有新的火锅店他都第一个去尝试。
孟迟从番茄锅里捞出一块肥牛:“还不错。”
陈彦呵了一声:“不错个屁,我都没看你吃辣的。”
孟迟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肉吞下去才说:“最近上火。”
陈彦已经听说了他被杨师傅呲了一顿并且“流放乡下”的事儿,闻言停了筷子,说:“要我说,你师父管得是不是有点多了,去当模特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儿么。怎么?他是觉得你裸体出镜给茶馆丢人啊。”
对上孟迟颇为冰冷的眼神,陈彦抿了抿唇,闭麦继续往嘴里塞肉。
默了两秒,孟迟才说:“他没觉得我丢人,他是怕我落人口实,影响以后的发展。”
“啊?”陈彦问,“影响什么以后啊,我听乐乐说那个摄影师名气挺大的啊,说不定你又能火一把。”
孟迟无语地睇了他一眼,陈彦又啧了一声:“不过也是,人红是非多,等你有了名气,你的一切就会被扒得明明白白。那些羡慕嫉妒恨的人指不定怎么骂你,多烦啊。”
还没红,就招来了陈总的一些臆想,说的那些话难听,孟迟倒不是很在意,只是不想师父到时候莫名其妙背上一个教徒无方的骂名。
察觉到孟迟并不是很想聊这个事儿,陈彦也没继续在这事儿上多说什么。他虽然和孟迟认识的时间不长,却是对孟迟的过去了解颇深,知道他目前和亲生父母基本上是完全不联系的情况,也知道这些年杨正风对他多有照顾。
对孟迟来说悠然茶馆就是他第二个家,而杨正风也不仅仅是师父,或许能算得上半个父亲。
不然孟迟也不会在出师之后,还留在悠然茶馆,有其他公司花大价钱挖他他也没跳槽。
“对了,”陈彦想起来什么又问,“你和宋珉是怎么回事啊?我刚来的时候遇上他,想说叫他一起来,结果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尴尬。”
“没什么,”孟迟平静说道,“我被他拒绝了。”
正在喝水的陈彦闻言险些呛着自己:“拒绝?你那晚告白了?不对啊,你被拒绝了,怎么是他喝个烂醉?”
他也被拒绝了呗。
当然孟迟并不会随意透露旁人的隐私,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他心情不好吧。”
陈彦点了点头,见锅里的汤底所剩不多,便抬头四处张望寻找服务员的身影,然后他就瞧见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
郁庭之站在收银台边,刚结完账,正和旁边的佘山说着话,似乎是察觉到陈彦的视线,他偏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没再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