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重新出关,自然要到周国走一趟,拜会已经登基称帝,并从宇文护手中夺回大权的宇文邕。
这些年北周一步步壮大,却非其它国家所乐见,不单如此,连儒释道三门对这位周国皇帝也并不亲近,只因宇文邕禁佛禁道,亦不允许儒门在大周开设讲坛,广收门徒。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浣月宗接近支持宇文邕,而宇文邕也需要浣月宗来维护统治。
与宇文邕会面之后,晏无师离开北周,顺带去了一趟玄都山,又去会了会那个据说打败了沈峤的突厥第一高手昆邪。
彼此交手一回,昆邪败北,“魔君”晏无师之名重现江湖,天下震动,都道魔宗自崔由妄之后,又要出一位令人忌惮的强者。
只是这次没了祁凤阁,怕能与之匹敌的人又少了一个。
在晏无师看来,昆邪的身手固然高,资质也足够好,但还远远不如当年的狐鹿估,就算跟现在天下十大榜上有名的其他人比,也不能算出类拔萃,这样的人能够将玄都山掌教打成重伤,本身就是一件挺蹊跷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沈峤受伤到底有何内情,与昆邪又有没有关系,晏无师没兴趣多作了解,他拿昆邪开刀,仅仅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重出江湖的消息,昆邪最近刚刚打败玄都山掌教,风头正盛,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晏无师这一次出门最大的收获,不在于扬名立万又或是打败昆邪,而是获知了《朱阳策》其中一份残卷的下落。
五十年前,相传一代大家陶弘景在茅山上遇仙,得授《登真诀》。此书共四部分,陶弘景将其中三部分整理成册,起名《登真隐诀》。
另有一小部分,因内容晦涩不明,多与天人修炼有关,陶弘景便将其单独成书,再从中加入自己毕生所学精华见解,这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朱阳策》。
陶弘景学究天人,他本人虽然是道士,却精通道、释、儒三家,又得丹阳仙师孙游岳毕生所学,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连祁凤阁都要甘拜下风,天下第一无可争议。
既有这样的来历,《朱阳策》自然是人人争相览阅的宝笈,据说若能将《朱阳策》五卷悉数参悟领会,便可窥破自古以来习武之人的终极,得以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便是白日飞升亦非不可能。
可惜陶弘景羽化登仙之后,茅山上清派便因涉入朝局而受到牵连,门下弟子各有立场,加之后来梁朝陷入内乱,《朱阳策》五卷流散各地,不知所踪。
直到数十年后,祁凤阁亲口承认自己一身武功,除了玄都山本身的传承之外,还有来自《朱阳策》的助益,这才使得《朱阳策》的下落陆陆续续传了出来,传闻其中一卷为周国所藏,一卷为浙江天台宗所有,一卷藏于玄都山,另外两卷则至今去向成谜,数十年来杳无音讯,遍寻不获。
藏在周国皇宫里的那一卷《朱阳策》,晏无师早年因缘际会曾见过一回,他闭关之后修为精进,更胜以往,其中也不乏那一卷《朱阳策》的功劳。
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朱阳策》到底何等精妙,窥一见百,《朱阳策》凝聚陶弘景毕生心血,集合了儒释道三家心法武功,彼此互补融合,可谓圆融无缺,若能得见其余四卷,别说问鼎武道至尊指日可待,就是像传说中那样窥透天道,天人合一,也不无可能。
晏无师这趟出去,原本就是想趁着玄都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潜进去寻找《朱阳策》残卷,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在与昆邪交手的过程中,他发现对方的身手虽传承自西域一脉,内功真气却若有似无,仿佛与他同出一源,晏无师心下便怀疑当年狐鹿估能与祁凤阁堪堪站成平手,又只落败半招,极有可能是得了《朱阳策》之助的缘故。
昆邪作为新一突厥代的高手,假以时日,未必比不上当年的狐鹿估,西域心法与《朱阳策》的结合,既然可以造就出一个狐鹿估,就可以造就出第二个狐鹿估。
这勾起了晏无师极大的兴趣,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一路跟着昆邪,兴致一来就让人家和他打架,昆邪打又打不过,跑更跑不过,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最后索性直接回突厥去了。
晏无师暂时还没有追到突厥的打算,便又优哉游哉回了别庄来。
一回来,就听徒弟说沈峤苏醒并能下床行走的消息。
沈峤过来的时候,手里拄着根竹杖,一步一步,走得虽慢,却很稳。
边上还有婢女搀扶,一边小声和他说明别庄里的路径。
“拜见师尊。”婢女指明方向之后,沈峤朝晏无师所坐之处拜了一拜。
“坐。”晏无师放下手中棋子,对面的玉生烟一脸惨不忍睹外加如获大赦,明显棋面正处于下风。
沈峤在婢女的搀扶下坐定。
他醒来之后,脑中对许多事情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对于晏无师与玉生烟二人,更是毫无印象。
“身体感觉如何?”晏无师问。
“多谢师尊关怀,弟子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手脚依旧绵软无力,武功……好像还未恢复。”
晏无师:“手。”
沈峤乖乖将手递过去,手腕命门随即被捏住。
晏无师检视片刻,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峤一眼,后者因为目不能视,表情显得有点空茫无辜。
晏无师问:“你自己可有感觉不适?”
沈峤想了想:“每到午夜时分,身体便时冷时热,胸口闷痛,有时会痛至难以行走的地步。”
玉生烟补充:“弟子找大夫看过,大夫说可能是师弟受了重伤的缘故,须得慢慢恢复才行。”
这声师弟倒是叫得无比顺口,晏无师微哂,对沈峤道:“你的武功并未完全废掉,我发现你体内尚有一缕真气,若强似弱,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恢复的可能,不过我浣月宗不养废物,我有一桩差事要让你师兄去做,你就跟着去打打下手罢。”
沈峤:“是。”
他没有问是什么差事,就像先前对玉生烟那样,别人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其余时间都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没有多余的举动。
然而晏无师并没有因为沈峤现在虎落平阳就心生怜意,对方的弱势只会让他萌生更浓郁的恶意,越发想要将这一片纯白彻底染黑糟蹋。
“那你先回去歇息罢。”他淡淡道。
沈峤听话地起身行礼告辞,又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晏无师将视线从对方的背影收回来,对玉生烟道:“你先不必急着去半步峰了,直接去齐国一趟,将谏议大夫严之问满门杀了。”
“是。”玉生烟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此人得罪了师尊?”
晏无师:“他是合欢宗门人,也是合欢宗在齐国的眼线之一。”
玉生烟闻言也兴奋起来:“是,合欢宗嚣张已久,元秀秀趁您闭关之时,多次找浣月宗的麻烦,若不还以颜色,岂非显得我浣月宗太无用了?弟子不日便出发!”
顿了顿,他笑容稍敛,疑惑道:“师尊要让我带上沈峤?他武功全失,只怕半点忙也帮不上。”
晏无师似笑非笑:“你既叫了他这声师弟,总该带他去见见世面,武功还未恢复,杀人总还是可以的。”
玉生烟听明白了,师父这是将沈峤当作一张白纸,想将他彻底染黑了,有朝一日就算沈峤真正清醒过来或者恢复记忆,做过的事情早已不可挽回,到时候便是他再想回归正道也不可能了。
与他们一样有何不好?行事不择手段,随心所欲,不被世俗规矩捆绑,玉生烟更相信人性本恶,每个人心底都有阴暗面,只看有没有机会激发出来罢了,那些所谓道门佛门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慈悲为怀,说到底也不过是借着大义名分掩盖自己的私欲罢了,更不必说天下逐鹿,胜者为王,哪个国家的统治者不是双手沾满血腥,谁又比谁清白多少?
“是,弟子一定会好好教导师弟的。”
第4章
玉生烟带沈峤出门的时候,并未与他说明此行的目的。
抚宁县离齐都邺城并不算,原本以玉生烟的脚程,三五日便可抵达,但顾虑到沈峤的身体状况,特地放慢了速度,七日后方才到达邺城。
然而即便行程再慢,以沈峤目前的身体而言,依旧不适合长途跋涉,刚到邺城便病倒了,发起低烧。
浣月宗门下弟子不多,却不缺钱,在邺城也有宅子,玉生烟与沈峤二人在那里落脚,宅子的主人是晏无师,仆从们见了玉生烟和沈峤,自然口称少主人,安排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
沈峤一路上话不多,玉生烟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连生病的事情也没说,还是玉生烟主动发现的,询问起来,沈峤便笑道:“我知师兄此行出门,是要完成师尊交代的差事,我如今一介残废之躯,帮不上忙已经十分愧疚,又怎能再给师兄添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色冷白,偏还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可爱。
玉生烟毕竟还不是晏无师,难得升起一丝不忍。
“你身体有恙但说无妨,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过师尊交代的任务还须完成,他让我们去做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严之问虽为合欢宗门人,家中妻儿却不谙武功,他本人在门中也只能算二流高手,严家没有防备,单凭我一个人便可轻而易举达成,但既然师尊要求灭他满门,届时我带你一并过去,等我杀了严之问,再抓个妇孺给你下手便罢了。”
沈峤显然还是头一回知道晏无师交代的任务竟然是这样的内容,他面露意外:“敢问师兄,合欢宗是什么来历,我们与严之问又有何仇怨?”
玉生烟想起他现在还一无所知,便给他解释:“我们浣月宗,还有合欢宗,法镜宗,皆出自凤麟洲日月宗。后来日月宗分崩离析,便分裂为这三支。照理说,我们同出一源,本该一致对外才是,但谁都想统一圣门,尤其是合欢宗,他们宗主叫元秀秀,门下弟子与她一样,向来喜欢利用美貌来达到目的,但这些人武功不弱,你以后碰上了,最好离远点。”
“这元秀秀还有个姘夫,叫桑景行,曾是崔由妄的徒弟,这对狗男女狼狈为奸,勾搭在一块,成日算计这算计那,还趁着师尊闭关十年,屡屡想要将咱们浣月宗吞并。”
沈峤点点头:“不过严之问既然只是合欢宗的二流高手,又有齐国官员的身份在,想必从前没找过浣月宗的麻烦,师尊为何还要对他下手?”
玉生烟似笑非笑:“师弟,你这一受伤,简直与小白兔一样了!严之问身份特殊,先前以齐国官员的身份作掩护,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合欢宗的人,若是杀了他,一来可以杀鸡儆猴,震慑敌人,二来合欢宗知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详,必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三来他们趁着师尊不在,屡屡找我们的麻烦,如今师尊出山,若不还以颜色,岂非人人都以为浣月宗好欺负了?当年崔由妄死后,浣月宗原本便是日月三宗里实力最强的,也是最有希望统一圣门的,只是后来师尊受了伤,方才不得不遁世闭关,给了合欢宗可趁之机。”
沈峤:“那法镜宗呢,他们没找过我们的麻烦吗?”
玉生烟:“其实这三宗之中,除了合欢宗人多势众之外,法镜宗与浣月宗一样,门下子弟分散各地,各行其是,平日里一般不会凑在一起,师尊出关之后,只通知了我一人,我方才会赶过来。至于你,”他轻咳一声,“你自然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所以,总的来说,三宗虽然彼此并不和睦,但也只有合欢宗屡屡挑事,最为过分。”
沈峤叹道:“冤有头,债有主,合欢宗既然以元秀秀为首,师尊为何不直接找元秀秀?即便找上严之问,他的妻儿既非江湖中人,又何必将他们牵涉进来?”
玉生烟拨弄了一下床前的流苏,不以为意:“师尊既然有命,你我遵从便是,何必问那么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不杀严之问妻儿,难不成是等着他们日后来寻仇么?”
他说罢起身:“好了,这事也不急,离初七还有几天,这两日你且好生歇息,待你病愈了,我让人带你在这邺城四处走走,在我看来,当今天下都城里边,邺城奢华不逊建康,又比建康多了几分豪迈高阔之意,值得一逛,尤其是城中的烟花之地……”
玉生烟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是个风流之士,他隐匿身份在南陈论诗谈词,结交名士,也有不小的名气,此时兴致勃勃正待说下去,忽然思及沈峤现在的状况,纵是有心估计也无力,便及时住口,意味深长笑了一下:“你眼下得了失魂症,忘记前尘过往也无妨,总而言之,我浣月宗门下多是风流倜傥,随心所欲之人,以后有的是机会能慢慢体会。”
晏无师在外行走,用的身份是谢姓富贾,这座宅子挂的便是谢宅。
玉生烟经常不在,只留下个沈峤,待人和气,偏又体弱多病,令府中下人不免同情几分。
尤其是那几个近身服侍的婢女,几日下来,对沈峤已经亲近许多,更将这齐国京城,谢宅附近的风物人情都细细说来给他解闷。
身体好些,闲来无事时,沈峤也请他们带自己出门走了几趟,发现邺城果然如玉生烟所说,白玉为道,琉璃雕瓦,齐国高氏乃汉化鲜卑人,城墙建筑,服饰风情,自然也保留了许多鲜卑族的遗风,比起南边的精致典雅,又多了几分疏阔豪迈,据说同样的酒,在邺城酒肆里卖的,比在建康城里的还要浓郁醇厚一些。
宽袍大袖,襟飘带舞,云鬓花颜,宝马香车,便是沈峤目不能视,也能从邺城大街小巷带着暖香的气息中感受到这座都城的繁丽荣华。
婢女扶着他进了药堂,在偏堂坐下歇息,前者则拿着方子去抓药。
药是给沈峤抓的,他现在几乎成了药罐子,每日起码都要灌下一大碗药汤,晏无师虽然无意好心为他恢复武功,不过也没有放任沈峤继续半死不活下去,他现在喝的药,主要是调理气血经脉,壮骨温阳的。
沈峤如今的情形,内息空荡荡的半分也无,加上记性全失,武功一时半会是不用指望了,不过他眼下能行走无碍,活动自如,还是拜这几个月的调养所赐。
今日婢女出来抓药,他便也跟着出来透透气,殊不知虽然眼睛看不见,看着又病怏怏,但人在药铺里坐着,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峤这张脸原就生得好看,现在虽然消瘦一些,也无损容止风仪,一身普普通通的竹叶青袍服,发不戴冠,只以木簪固定,安然闲坐,静静不语,听婢女与药铺掌柜说话,嘴角泛起细微的笑意。
晏无师似乎并不担心沈峤出门在外被认出来,直接就让他在外头露面,也未吩咐玉生烟遮掩其容貌。
因为无论接掌玄都山前后,沈峤都很少下山在外露面,据说连玄都山门下弟子,也未必个个都认得这位新掌教,在那之前,玄都山广为外人熟知的几名弟子,最后却都没有接任掌教之位,反而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峤当了掌教,个中缘由,也许只有已经仙逝的祁凤阁本人才知道了。
二来那天昆邪约战沈峤,半步峰上地方不大,只容得下两人而已,余者观战人等,都在对面的应悔峰。相隔一段距离,旁人未必能将沈峤的形容牢记于心,而且现在大病一场之后,沈峤神态精神也大不如前。
不过这些缘故,都只是玉生烟自己猜的。
玉生烟私下甚至觉得,以师尊那性子,沈峤之于他,估计只是个心血来潮,可以被调教玩弄的对象而已。
“郎君,药抓好了,我们走罢?”
沈峤点点头,婢女扶着他往外走,二人刚走到药铺门口,便听见有人道:“这位郎君丰姿神秀,我竟未曾见过,敢问高姓大名?”
声音不掩惊艳,婢女的脚步一顿,沈峤便知道对方这是在与自己说的。
“在下沈峤。”
“原来是沈郎君。”女子的嗓音清脆悦耳,活泼跳跃。“沈郎君可是在京人士,又或者出自哪家世族?”
婢女附于沈峤耳边悄声道:“这位是韩总管家的女郎韩娥英。”
韩总管不是谁家的总管,而是齐国侍中韩凤,此人在齐国甚为显赫,其子娶了公主,又与穆提婆、高阿那肱并称齐国三贵,权倾朝野,作为韩家的女儿,韩娥英自然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沈峤含笑道:“早就听闻韩娘子大名,只是如今沈某身患眼疾,未能一睹韩娘子风采,万望见谅,等改日沈某病愈,再登门拜访。”
韩娥英也注意到他目无神采的模样,不由有些惋惜,心道好端端一个美郎君却是个瞎子,便意兴阑珊道:“也罢,那你好生养病罢,小怜,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让他拿些人参过来,给沈郎君带上,都算在我账上!”
沈峤:“多谢韩娘子,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某也有回礼,还请笑纳。”
韩娥英来了点兴趣:“噢?是什么?”
沈峤:“阿妙,你将车上那个匣子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