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这一点,万分后悔刚才没有听沈峤的话,安安生生躲在屋里,却非要来看热闹。
江湖尚且离他很远,生死却离他很近。
短短一瞬,陈恭的脖子就传来剧痛,那是喉咙即将被捏碎的征兆。
然而片刻之后,想要杀他的那个人咦了一声,竟然撤手移开身形,陈恭压力顿解,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慕容迅想要杀死陈恭的时候,早就知道屋内还有另一个人,但他压根就没把这两个小人物当回事,却没想到自己下手之时,那人居然还敢出手偷袭。
竹杖轻飘飘不带一丝内力,慕容迅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拿住,谁知手刚碰到竹杖边沿时,后者却诡异地滑开一下,敲向他后背的要穴。
慕容迅不得不松开陈恭,往旁边避了一下。
“你是谁!”他眯眼打量对方。
“我们并非六合帮众,也不是江湖人,只是正好在此地借宿一宿,与此地恩怨无关,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等一马。”沈峤道。
夜里光线不足,他看不见慕容迅,只能判断他大概的方向,朝那里拱手。
慕容迅却一眼就瞧出来了:“你是个瞎子!”
……
小小一个出云寺,一夜之间风起云涌。
纵是云拂衣早有预料,但今晚的情况依旧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衣袖卷起,她拍出一掌,人却往后飘去,姿势优美,仙气十足,旁人看来像是翩翩起舞,绝想不到这一掌蕴含的力量有多大。
对方双袖一扬一卷,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云拂衣的攻击,云拂衣却看得分明,从那双袖之中滑出两片薄如柳叶的蝉翼刀,刀光一闪而过,旋即又消失无踪,可她凌厉的掌风同样也消弭无形。
这个对手很可怕。云拂衣意识到。
“云拂花雨不留衣,不愧是六合帮的二把手,外人都说云拂衣是女子,恐为傀儡,说这话的人怕是没机会领教过云副帮主的能耐!”
无声气流伴随着这句话一并卷向云拂衣,后者脸色微变,不复与慕容沁打斗时的从容,双手掌印翻飞,形若莲花,真气瞬间筑墙而起,平平推出。
两股气流相撞,云拂衣这才发现对方真气竟能变幻莫测,状若针尖,无孔不入,窥准空隙见缝插针,她的手掌一触及,便感觉阵阵寒气从皮肤渗入血肉,直入骨髓。
想要撤手已然不及,对方分明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春江潮水一般,层层叠进,云拂衣吃了暗亏,哪里还肯硬抗,宁可舍弃身前空门也要后退。
待得落地时,她胸口已经有些闷痛,喉头一股腥甜,没有吐出,反而咽下,若无其事:“阁下何人?”
对方见云拂衣面色如常,不由咦了一声,流露出些许诧异和赞赏:“放眼齐国之内,已经很少有人能接下我这一掌,你倒是有些能耐。”
“阁下何人?”云拂衣又问了一遍。
对方傲然负手,哂笑道:“你们现在在齐国之内,要将齐国之物运出国境,难道朝廷不能过问?今日之事,若六合帮肯将东西留下,我便不再与你们为难,保你们平安离开齐国!”
听他提及齐国朝廷,云拂衣心头一突,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齐朝的人?你是慕容沁?!”
燕朝覆灭之后,慕容一族辗转流离数个朝代,如今的慕容家主慕容沁,虽也自诩慕容皇族后裔,却已俨然齐朝爪牙,为齐帝高纬效力,只因有齐国第一高手的名声在外,旁人为了讨好他,当面对他诸多恭敬奉承。
换作平日,就算慕容沁来了,云拂衣也不惧与他一战,但眼下对方明显是冲着自己押送的物品而来,势在必得,那就意味着……
“刘青涯和上官星辰呢!”她脸色微变,问的是同行的另外两个堂主。
胡言闻言也是一惊:“刘堂主和上官堂主都在厢房里护卫镖物,应该不至于……”
云拂衣沉声道:“没想到慕容家主堂堂齐国第一高手,竟连偷袭也要带着手下,传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慕容沁嗤笑:“云副帮主都亲自出马了,我又怎敢妄自尊大?更何况今夜此地还不止我们……何方鼠辈隐匿暗处,还不现身!”
第10章
这话一出,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
云拂衣皱眉,想起至今没有出现的寺庙主持和那两个小和尚,也不知他们是被吓晕了,还是另有变故。
倒是那头被派去搜查的慕容迅和拓跋良哲,抓着沈峤和陈恭,以及六合帮那两个堂主回来了。
“家主,那箱子里都是些杂物,没有我们要的东西!”拓跋良哲道,一边将陈恭狠狠掼在地上。
来的路上陈恭一直痛叫呻吟,对方嫌他吵,便将他哑穴也点了,此时陈恭连叫都叫不出来,满面痛苦扭曲。
沈峤的待遇稍好一些,兴许是他之前露的那一手让慕容迅有些忌惮,对方还牢牢制住他的肩膀。
刘青涯和上官星辰,这两个平日也算威风八面的六合帮堂主,此刻直接被点了周身大穴,形状狼狈,满面颓败,却硬是咬牙不肯吭声。
慕容沁看了他们一眼:“云副帮主若还在乎你手下这几个人的小命,就将东西交出来。”
云拂衣叹了口气:“慕容家主无非是想要我们此行的镖物罢了,那两口箱子就在刘堂主他们住的厢房内,你带人去拿走罢,技不如人,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慕容沁冷笑:“你那两口箱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还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真正的镖物,只怕是被你随身带着,片刻不离罢?”
此话一出,连六合帮等人,都惊讶地看向云拂衣。
云拂衣沉下脸色:“慕容家主是从哪里听来了些小道消息便信以为真?这两口箱子乃是别人托付,请我们送回南陈的,镖物主人也明明白白,说起来还是慕容家主你的同僚,已故太子少师薛容。他病故之后,薛家家眷托六合帮将其遗物送回薛少师的老家原籍,我们帮主与薛少师旧年有几分交情,所以命我亲自护送,仅此而已!”
慕容沁:“那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薛容旧年所用之物,其中多为书籍,两箱书籍,就地处理了就是,为何还要千里迢迢从齐国运到南方?”
云拂衣:“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慕容沁:“你们自上路以来,屡屡遭遇暗算劫持,难道那些人都是冲着薛容的两箱旧书而来?”
云拂衣:“兴许有人以为薛少师在世时敛财无数,也以为那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金银财宝罢,殊不知薛少师两袖清风,连余财都没留下多少。”
慕容沁冷冷道:“薛容的遗物中,有一册《沧海拾遗》,还请云副帮主交出来。”
云拂衣:“书都在那两口箱子里,里面有便是有,无便是无,箱子都已经任凭处置了,你还要我交什么?”
慕容沁望向慕容迅二人,慕容迅道:“侄儿都找过了,并没有一册叫《沧海拾遗》的。”
半空传来咯咯一笑:“慕容家主真是好耐性,圈子这样兜下去,只怕云副帮主定要装傻到底了,你还不如直接说,那册《沧海拾遗》只是封皮,内里藏的则是《朱阳策》的妄意卷,让她把《朱阳策》残卷直接交出来呢!”
难道四周还藏了别人?!
胡言胡语两兄弟面露惊疑,赶紧举头四望,却只能看见枝桠森森,庙宇无言,哪里有半个人影?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瞧见廊柱后面多了个身影。
这些人的对话,刚刚陈恭忍着疼痛留心听了半天,发现自己一句都没听懂,原本想要加入六合帮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他被整治了一顿,痛得浑身冒汗,此时疼痛稍解,才有余力抬起头去看那个人影,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吓了一跳。
月色之下,光着脑门,身着僧衣,分明是出云寺里的其中一个小和尚!
因为寺里有女客,所以两个小和尚将厢房让出来给云拂衣住,他们则搬来与陈恭等人睡通铺,刚刚陈恭起来看热闹的时候,周围黑灯瞎火,他只知道六合帮的人出去了,倒也没仔细看两个小和尚还在不在。
可现在听来,那小和尚的声音分明与之前大相迥异,竟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陈恭只觉得脑袋跟进了米糊似的,混乱一片,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其他人的关注点,却不在于小和尚是被人偷梁换柱了,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小和尚。
所有人的脸色,都在她说出“朱阳策”这三个字时为之大变!
云拂衣:“阁下又是何人,躲躲闪闪,莫不是见不得光?”
“小和尚”娇滴滴道:“人家本来就是想偷偷摸摸混进来,再偷偷摸摸将东西带走,奈何云副帮主不给我这个机会,慕容家主又中途插手,害得我不能不现身。”
云拂衣弄不清对方来历,正蹙眉打量,对方又笑道:“云副帮主自以为低调谨慎,悄无声息,殊不知自打你们离开京城起,便已被无数人盯上。先前两拨不过小鱼小虾,不提也罢,今夜才是群英荟萃,只怕除了我们合欢宗和慕容家主,还另有高人没露面罢?星月正好,难得齐聚一堂,何不将其他人也都叫出来,大家好好叙叙交情,也好说说这《朱阳策》残卷,到底要怎么个分配法,是强者得之呢,还是撕成几瓣,大伙各拿一瓣?”
她语带调侃,甚是诙谐,在场却没有人发笑。
云拂衣心下一沉。
一个慕容沁,她勉强还能应付得来,再加上个行事诡谲的合欢宗,局面就变得十分棘手了,更何况听对方言下之意,似乎还有人藏匿在暗处没现身。
慕容沁沉声道:“云副帮主,你自己也瞧见了,今夜出云寺强手如云,单凭你一个,是对付不了的,若你肯将《朱阳策》交出来,我自然会以朝廷的名义放你一马,并保你们安全离境。”
“慕容家主虽然是朝廷的人,但以我们合欢宗在齐国的势力,只怕更有资格说这一番话。”面貌憨厚平凡的小和尚从廊柱后走过来,一边笑吟吟道。
也没见她如何动作,边上慕容迅便啊了一声,忙忙松开沈峤,往后急退好几步。
慕容沁身形微动,瞬间便挡在慕容迅面前,袍袖中两道微光飞掠而出,人随之向小和尚扑过去。
月色下,陈恭呆呆看着那两人袍袖翻飞,光影交叠,将生死交锋演绎得宛如桃花绽放,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因为六合帮不肯收自己而忿忿不平的想法是多么可笑,而自己对所谓江湖的理解又是多么无知幼稚。
他忍不住去看沈峤。
后者手里依旧握着那根竹杖,很安静地站着,半身隐匿于阴影之中,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
沈峤这个人,似乎再简单不过,又似乎藏着重重谜团,令人捉摸不透,也无从琢磨。
那头慕容沁与小和尚交上手,云拂衣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心念微动,脚下步子也跟着动。
她的步法不可谓不快,一步便如常人十步,步步生花,拂衣无痕。
然而她刚刚不过踏出这一步,后面已有重如泰山的压力尾随而至,当头压下。
交手正酣的慕容沁与小和尚竟不约而同朝向云拂衣下手!
小和尚娇笑一声,不忘挤兑:“云副帮主也太不厚道了,你的属下可还在这里呢,你就想一走了之,这是一帮之主该有的风范吗,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你呀?”
云拂衣便是知道东西在自己身上,刘青涯等人无关紧要,慕容沁他们根本不屑搭理,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下了独自先走的决定,此时小和尚存心挑拨,她也一言不发,慕容沁一人已让她分不出空暇,再加一个合欢宗妖女,简直压力加倍。
以这三个人为圆心,三股真气混杂碰撞,旁人唯恐遭遇池鱼之殃,不得不退避三舍,刘青涯和上官星辰就没这么幸运了,这两个人没法动弹,也不知倒霉被哪股真气撞上,当即便吐出一大口血,胡言胡语大惊失色,上前想要将人拖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靠近那三人的战圈。
小和尚与慕容沁看似联手,实则彼此又互相忌惮,防着对方暗算自己,出手有所保留,云拂衣原本以一敌二势成败局,但因对方两人各怀鬼胎,她从中寻得一丝微妙的平衡,苦苦支撑。
但这种危险的平衡局面很快就被打破,慕容沁不知为何,忽然转了主意,蝉翼刀光掠过云拂衣的面门,却改由朝小和尚射去,厉厉寒风,凝冰结霜,小和尚正拦着云拂衣的去路,见状不得不闪身避开,薄刃却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论实力,慕容沁还要比那“小和尚”高上一筹,只不过双方刚才有共同目标,这种差距就没显露出来,此时情势转换,吃力的人就变成小和尚,身后便是廊柱,头上却是屋檐,她退无可退,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地上的陈恭,想也不想就朝人抓去,打算拿来当挡箭牌。
这一幕不过眨眼功夫,在武功低微甚至不谙武功的人看来,这些人的动作如同光影开谢,压根看不清明细。
陈恭甚至还没察觉小和尚朝自己伸手,兀自扭头看着那边云拂衣和慕容沁那边。
沈峤发现了。
他现在身无半分内力,所谓武功也只记得一丁半点,经常忘记这个忘记那个,身体不好,时不时咳个血,还是个睁眼瞎,但他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所以他选择了出手搭救。
陈恭被狠狠推倒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和尚看见自己原本想要抓的人换成了一根竹杖,不由咦了一声。
瞬息万变,刀光已至,小和尚只能松开竹杖,白嫩手掌拈指成花,硬生生接下那把薄刃。
薄刃穿透真气破壁而入,从小和尚的手掌插了进去,若非她用尽全力死死握住,刀光去势定不止于此。
小和尚的手掌登时血肉模糊。
若非那根竹杖中途坏了好事,她现在早就抓到替死鬼了,何至于自己受伤,她脸上浮现狠戾杀意,也顾不上云拂衣和慕容沁那边了,当即屈指成爪,朝沈峤当头抓来!
慕容沁之所以舍了云拂衣而去算计小和尚,是因为他知道云拂衣今晚根本难以脱身,无论谁将她留下来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