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第41章

侍从失笑:“公子说笑了,这本来就是主人送给公子的,我们如何能吃,公子慢用啊!”

他转身没走几步,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恐。

因为他的手腕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而原本距离他十来步远的沈峤,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侍从满脸痛楚:“松手……松手!”

沈峤沉声道:“天赐五谷,珍之重之,城外尚且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劳烦你们将这些夹饼吃了再走。”

侍从既惊又恐且怒:“凭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彭城县公可是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

沈峤面色淡淡:“我不认识什么彭城县公,若不肯吃,你们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似乎有人偏偏不信邪,沈峤才刚说完,一个车夫转身就跑,还未走出三步,整个人蓦地往前扑倒,直接没法动弹了。

沈峤:“吃吗?”

侍从:“沈峤,你别后悔,你若敢羞辱我,主人它日必将百倍千倍奉还!”

沈峤:“吃吗?”

侍从:“你不敢……啊!!!”

他惨叫起来,色厉内荏瞬间化为痛苦,原来是沈峤按住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明明对方手腕也不见骨折受伤,他却已经露出一脸难以忍受的模样,旁人看着都心头一寒。

沈峤:“吃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视线却从那侍从转向在场众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其直视。

此时此刻,侍从哪里还敢嚣张,语气大为转变,抖抖索索道:“好教公子知道,主人只让我们送夹饼来,并没有让小人将夹饼都倒出来,是小人,是小人自作主张,还请公子原谅,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沈峤道:“不想我计较,就将夹饼都吃了,否则我若找你们主人算账,你们主人回头难免要将火发到你身上,你自己可想好了。”

侍从欲哭无泪,只得趴在地上捡起夹饼吃。

那些夹饼落在地上已经半冷了,入口还混着砂石,而这侍从自打跟了陈恭之后,吃的比一般殷实人家还好,哪里碰过这种连府里狗都不吃的食物,当时咬了一口,眼泪都要跟着下来了,没奈何沈峤还在旁边盯着他看,他只能一口口咽下去,表情跟吞屎似的。

他见同行其他人还愣愣瞧着自己,不由吼道:“还不来帮忙吃!”

众人心里百般不愿,只因这侍从在主人面前很得用,所以不得不跟着蹲下来捡起夹饼吃。

自打成为天子新宠,彭城县公一时风头无两,连这道观里的观主都有所耳闻,眼见沈峤对这些人毫不客气,都吃惊得合不拢嘴。

小道童扯扯观主的衣角小声道:“师父,万一那个什么县公回来算账,我们会不会被连累啊?”

观主扭过头压低了声音:“你闭嘴,没见人家武功厉害着么!”

沈峤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那些人吃了十几个饼,纷纷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请沈峤放他们一马。

然而地上起码还有几十个饼,沈峤摇摇头:“就算让你们拿回去,你们必然也是回去路上就扔了,一定要在这里吃完,不然就别想走。”

侍从战战兢兢:“公子,主人还等着小人回去复命呢!”

沈峤:“他等不到你,自然就会再派人过来,到时候不就有人帮你们吃了?”

侍从再也不敢吭声,开始埋头苦吃。

从傍晚时分吃到夜幕降临,十几个人狼吞虎咽,胡吃海塞,吃到最后都肚皮滚圆,面露土色,沈峤才让他们停下来。

众人如获大赦,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互相搀扶,恭恭敬敬过来向沈峤请罪。

沈峤道:“回去转告你们主人,我只是路过此处歇脚,并不长住,明日就要走了,你们不必想着要为难观主。”

侍从强笑道:“沈公子说笑了,我们如何敢呢?”

其实若非沈峤说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的。

沈峤没再说什么,直接放行让他们离开。

见那些煞星走远,观主这才上前叹息:“这位郎君,你可是给我们道观惹了不小的麻烦啊,我们往常深居简出,从不惹是生非,如今祸从天降,这是招谁惹谁了?”

沈峤歉意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明日我会亲自去找那人说清楚,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们了。”

观主还有些不高兴:“最好是这样罢!”

沈峤从袖中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他:“给几位添麻烦了,我身上钱也不多,一点心意,算是香油钱,不知够不够?”

观主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他看了看两个也正瞅着自己的小徒弟,轻咳一声,袍袖一拢,将铜钱卷入手中:“勉勉强强罢,夜深寒气重,还请入内歇息罢。”

沈峤笑了笑,与他们一道进去。

那两个小道童原还以为有驴肉夹饼可以吃,谁知折腾一遭,饼也没吃着,倒看了一出好戏,观主惦记着得罪人,小道童却兴奋得很,特别是原先懒洋洋招待沈峤的那个道童,此时态度也为之一变,看他的眼神简直都冒着光。

“沈郎君,你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那可是彭城县公,天子新近宠臣,听说天子为了他,可是自甘……”

未竟的话消失在观主一巴掌朝他后脑勺拍过来的疼痛里。

“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说!”观主骂道。

道童委委屈屈捂着脑袋,很不服气:“那还不是您给我们说的!”

观主白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做饭呢,你师父我快饿死啦!”

道童:“您不是说过午不食么?”

观主:“平时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过日子,当然两顿就够了,今天好端端被拖下水,气都气饿了,你自己不吃,就不想想师父吗!”

道童嘟囔:“人家就听过气饱的,没听说生气还能气饿的。”

观主作势要打,他赶紧一溜烟闪人:“我做饭去!”

“不肖之徒!”观主没好气,又摸摸另一名道童的脑袋:“初一成天胡闹,还是十五你最乖了。”

十五羞涩地笑了笑,抬头问沈峤:“沈郎君,敝观食材不多,只能随便做点,请您多包涵,您看您想吃面条,还是想吃米饭?”

观主大惊失色:“你个倒霉孩子,刚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那面粉是要留着过年吃的!”

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回头看了沈峤一眼,讪讪闭嘴。

十五笑道:“沈郎君是客人嘛,师父平日也常教导我们要知礼的,我去帮师兄的忙了!”

说罢不等观主回答,也拔腿跑了。

“倒霉孩子!”观主忍不住嘀咕,心道今日真是倒了大霉了,非但吃不上驴肉夹饼,连仅存的那一点面粉都要被搜刮光了。

沈峤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又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笑着递过去:“让您破费了,真是过意不去!”

“哎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观主终究没有厚着脸皮收下,反是推了回去,他与沈峤离得近,这才发现他眼睛有些古怪,“你的眼睛……?”

沈峤:“原本就有些旧疾,白天里会好些,到了晚上就看不大清。”

观主哦了一声:“可惜了!”

他也没在眼睛的事情上多打转:“话说回来,郎君为什么会得罪彭城县公的?”

沈峤将自己与陈恭相识于寒微,一路同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观主听至陈恭带穆提婆回去找沈峤,意欲祸水东引,将沈峤举荐给穆提婆时,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声:“恩将仇报,厚颜无耻!”

想想方才发现的一幕,他叹道:“沈郎君去找人,自己可要做好准备,那侍从一看就是小人之流,指不定会在陈恭面前加油添醋,让陈恭对你更加不满。”

沈峤:“多谢观主提醒,有一件事还想请教观主,不知观主近些日子可曾遇见一行人,其中两名老者,余者多为年轻男女,容貌出色,他们也许身穿道袍,也许没有,但应有佩剑。”

他先前虽已问过小道童,终究还是有点不死心,想再确认一遍。

观主想了想,摇摇头:“没有,邺城修道之风不盛,僧人寺庙倒是很多,道士嘛,除了我们这座白龙观之外,也没剩下几座道观了,他们想要在道观借宿,十有八九也会来白龙观,如果没在白龙观,那肯定也不会去其它道观,说不定是换作常服,去客栈借宿了。不过沈郎君,你要找人,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对方要是刻意隐藏行踪,再过城不入,很容易就会与你错过了,再说了,你能肯定他们的确是这段时间北上的吗?”

沈峤苦笑:“说得是,我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

说话间,灶房那边传来小道童的喊声:“师父,沈郎君,开饭啦!”

观主下意识快走几步,蓦地想起旁边还有个沈峤,赶紧刹住,尴尬笑道:“走走,去用饭了!”

晚饭再简单不过,现成的面粉和水擀作面条,连点油星都没有,更别说放肉片了,干拌的白玉面条撒上点切碎的野菜,再拌上观里自制的酱萝卜,就足以让观主和两个小道童两眼发光了。

观主咽了咽口水,对小徒弟道:“先给客人满上。”

“是,师父。”小徒弟也实诚,直接就给沈峤上了满满一碗面条,连着酱萝卜和野菜,堆得尖尖的,看得观主无比肉痛,忍不住连声道:“好了好了,再堆客人也吃不完了!”

沈峤笑着附和:“是,少点就行,别太多了!”

正你推我让,外面寺庙大门又传来敲门声,寂静夜里,竟无比清晰突兀,令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客人?”

“该不会是刚刚那拨人回来找麻烦罢?”

“师父,那我们要不要装听不见啊?”

观主也有点忐忑:“要不再等等,兴许敲一阵他就不敲了呢?”

大徒弟狐疑:“不对啊师父,若是他们回来找茬,这会儿怕不直接踹门进来,也得把门给擂翻天了罢,怎么还会这样一直敲,该不会是,是那什么鬼魅罢?”

观主斥道:“少胡说八道,让你学点好罢,非点跑到天桥底下听人讲那些荒诞不经的妖异鬼怪,我倒要去看看,谁三更半夜不让人清静呢!”

沈峤道:“我去罢,你们先吃饭,不用担心。”

观主也跟着起来:“诶,你眼睛不方便呢……”

沈峤按住他的肩膀:“不打紧,我习惯了,能分辨的,你们借我一盏灯。”

小徒弟立时提来一盏灯笼,观主顺势坐下,心道面条都快凉了,嘴上还客气道:“那你小心点啊,不行就大声叫救命!”

沈峤:“好,你们先吃。”

他提着灯笼就往外走,白龙观很大,依稀还能感受到昔年规模,只是年岁久远,已经破败不堪,如今偌大道观,就剩下三个人在驻守,夜晚时分,在空荡荡的道观间行走,难免令人生出唏嘘之感。

沈峤也以为是陈恭那边又派了人来找麻烦,谁知开了们,外面漆黑一片,毫无喧嚣吵闹之色,唯独一人负手站在那里,身形举止甚为熟悉。

他不必将灯笼特意举高,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心下讶异,嘴上就不由带了出来:“晏宗主?”

晏无师:“怎么,不乐意看见我?”

月夜下,提着灯笼的沈峤,露出真心欢迎的笑容:“当然不是,快请进来,你用了饭没有?”

晏无师本不欲回答这种寻常无聊的问题,不知怎的,到嘴的话变成了:“还没。”

沈峤笑道:“那正好,快进来罢,观主他们正煮了面条呢!”

先前他白天里也能看个大概了,但一到夜里,眼神越不好,打着灯笼也看不清楚,加上道观的路又不大熟悉,带人进去的时候,脚下不慎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险些往前扑倒。

一个能够杀了霍西京,击退段文鸯的武功高手,却被石阶绊倒,说出去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幸而一只手忽然伸出,正好揽上他的腰,将人托住。

“你的脚步有些急,不似你平日。”晏无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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