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第45章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

他想要这样做,所以才去做,别人理不理解,认不认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没有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与他并无不同。

但沈峤终究是个人,不是冰雪心肠,不是铁石肝胆,他也会疲惫,他也会心冷,也会痛苦。

“这一声是不一样的。”他对十五道。

十五羞涩地笑一笑:“您恢复得这样好,师父说您该吃些肉了,他今日买了只鸡回来炖汤。”

沈峤歉疚道:“是我令你们破费了,等伤好,我就去挣钱……”

十五笑道:“您不用担心这个,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偷偷藏了不少私房钱,就是不肯拿出来,天天装作日子很苦……”

“十五你皮痒欠揍啊!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说你师父的坏话!大逆不道!孽徒!”这话正好被进来的观主听见。

十五吐了吐舌头:“是弟子的错,您别生气!”

观主怒道:“我先前怎么会觉得你比初一乖呢!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肖!不肖徒弟!”

十五乖乖听训,又撒娇又是作揖,总算让观主火气消了一些,又开始对大徒弟碎碎念:“今日北市有集会,初一一大早就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心野成这样,他要是长对翅膀,是不是都能捅天了!”

十五:“师兄兴许是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在给咱们带罢?”

观主:“带个屁,他身上只有几文钱,给自己买吃的都不够!”

忽然间,地窖里的铃铛就响了起来。

铃铛极小,声音也非常微弱,但因观主站在旁边,随即就能听见。

这是一道简单的机关,铃铛外面的线连到外面,另一头系在大门入口某处,只要有人从外边进来,线受到轻微震动,地窖里的人也能马上察觉。

十五欢快道:“是师兄回来了罢!”

他待要出去,观主却一把抓住他:“等等,有些不对!”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初一蹦蹦跳跳的声音:“师父,十五,我回……咦,你是谁?”

观主脸色大变:糟了!

第47章

先前被沈峤驳回面子之后,陈恭又两度派人过来,头一回还客气些,说要请沈峤去彭城县公府作客,被告知沈峤不在观里时还不信,观主放任他们四处搜查之后悻悻离去,第二回 对方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张旗鼓趾高气扬,陈恭还算了解沈峤,知道他是个不愿连累他人的性子,便交代下人将观主和那两个小徒弟带回去,沈峤若知道了,肯定会主动上门。

谁知观主早有预料,带着两个徒弟躲进地窖,让陈恭的人扑了个空,对方以为观主他们连夜逃走了,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交差。

初一不像十五这样安静,在地窖里待了几天就有点待不住,这里光线暗淡,空气混浊,的确不如地面上来得舒坦,正巧碰上城中有集会,他哀求撒娇半天,好不容易让观主答应他出门去逛集市,观主也还特地嘱咐他不要太早回来。

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便初一回来时蹑手蹑脚,以来人的武功,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为对方一开口说话,沈峤的脸色也变了。

“小道士,你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初一问。

地窖有两个孔洞供身在里头的人呼吸,最初建造这里的人,也赋予其特殊的构造,让地窖里头的人能听见外面动静,而外面却很难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方。

他是谁?观主看见沈峤的表情,张口无声地问。

沈峤捂嘴忍住咳嗽的欲望,以手蘸水在桌面上飞快写下几个字:萧瑟,合欢宗门下,元秀秀弟子,我是与跟桑景行交手受伤的。

元秀秀和桑景行固然有矛盾,可他们都是合欢宗的人,沈峤很难想象萧瑟忽然找上门会有什么好事。

十五还有些不明所以,观主却明白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白,也变得厉害。

先前借宿时,沈峤还当这一大二小三人只是寻常道士,直到观主给自己看病把脉,他才知道对方很可能也是江湖中人。

不过此刻对方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瑟现在找上门,肯定来者不善,而且十有八九是来找沈峤的。

“我叫萧瑟。”他们听见对方道,声音柔和,像是来访客,而非来找麻烦的。“小道士,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峤的人?”

“没,没有!”

萧瑟笑了起来:“小道士,你连撒谎都不会,说罢,他在哪里?”

初一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快出去,否则等我师父回来,他会打死你的!”

萧瑟半点火气也无,柔声道:“你不说,我只好带你回去给桑长老交差了,他现在脾气大得很,那些美人儿已经被他弄死三个了,我正愁没人能给他老人家发泄火气呢,你可别为了一个沈峤,去做这种傻事呀!”

地窖那头,观主死死按住想要下床出去的沈峤,力气大得沈峤根本无法反抗。

“听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嘴巴贴在沈峤耳边,“合欢宗的人嗜杀如命,不会因为你出去就放过初一,只能你们两个人一起搭上,你留在这里,照顾十五,我出去!”

沈峤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无法想象自己安然躲在这里,让别人去面对本是自己去承担的事情。

他摇摇头,正想说自己拼死也要保住初一,观主却出手迅如闪电点了他的穴道,又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若有什么事,你就带着十五去泰山碧霞宗,就说不肖门徒竺冷泉在外面收了徒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重列门墙。”

观主说完,顺道也点了十五的穴道,又对他们道:“我手法不重,再过一刻钟约莫就能解了,沈峤,我把十五托付给你了,你记得这份责任。”

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离开地窖。

离开地窖的门通往几个方向,观主为免直接出去被对方发现地窖入口,便特意从另一处屋子里的出口走出去。

“天都黑了,谁在扰人清梦啊!”他伸了个懒腰,一脸睡意惺忪。“你是谁,干嘛抓着我徒弟不放?”

“师父!”初一的肩膀被萧瑟捏在手里,看见观主的身影,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你就是此间观主?”萧瑟问。

“不错,你到底是何人?”观主皱眉,“我徒弟有什么得罪之处,由我这个师父来向你赔罪就是,还请放了他。”

萧瑟没有松手,视线扫过观主手里提着的剑,微微一笑:“沈峤在哪里?”

观主:“沈峤是谁?我没听过此人。”

萧瑟眯起眼:“大家都是明白人,装傻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你徒弟的肩膀捏碎,他会不会吃不住痛,把你想要藏的人给出卖了?”

他手下用力,初一哇哇乱叫,嘴里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问候萧瑟的祖宗十八代。

“住手!”观主不再犹豫,抽剑出鞘,剑锋微荡,飞身朝对方掠去。

萧瑟没有松开初一,他手里提着一个人,身形速度却分毫不慢,手中拍出一掌,嘴里闷哼一声:“你师父的差事,倒要我来承担不成,再不出来,就自己逼问沈峤下落,反正这小道士生得也不赖,我带回去也足以给我师父交差了。”

边上传来一声娇笑:“萧师兄,你师父虽为门主,在门中势力却还比不上我师父,我看你不如弃暗投明,改拜我师父为师算了!”

萧瑟闷哼一下,没有接话。

观主却脸色大变。

伴随着笑声,又有两人出现在他面前。

一人身着白衣,娇俏甜美,正是数度与沈峤打交道的白茸。

还有一人,虽然光头却不是和尚,衣裳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华丽,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

但观主却不敢因为他打扮奇怪而小看他,因为他也认得这人的身份。

合欢宗又一棘手人物,阎狩。

其人外号“血手佛子”,说的正是他外貌端庄似佛子,内心却残忍如恶魔,一双手血迹斑斑,不知沾了多少性命在上头。

阎狩虽不像霍西京那样变态,成日喜欢剥人脸皮,可他杀过的人,未必就比霍西京少。

很显然,桑景行虽然被沈峤重创,可他心中恨极了沈峤,自然要派手下弟子将他找出来。

若只有萧瑟一人,观主自问还有可能与对方一拼,将他逼退,可现在多了两个,以一对三,他却不敢有这样的把握了。

“把沈峤交出来。”阎狩道。

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的,原本还在萧瑟手里的人,转眼就到了阎狩手里,初一武功低微,被稍稍磋磨便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喊着叫“师父救我”,可不管他怎么叫喊,也没有说出沈峤和十五的下落。

观主心如刀割,也顾不上己方势单力薄,剑花一挽就刺了上去。

与他动手的是白茸而非阎狩。

她本是天资奇佳的人,进境一日千里,现在的武功又比先前沈峤见到她的时候要高了不少,“青莲印”化作万千莲花,落落盛开在观主周身,被观主一剑剑破开之后,又重新绽放,生生不息,宛若永不断绝。

观主额头见汗,单单与白茸交战,他还能应付,可旁边站着阎狩和萧瑟,令他倍感压力,他很清楚,就算白茸被击退,这两个人也随时会出手。

如果他现在撒手,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可初一在对方手里,观主根本不可能袖手不管。

阎狩看出他的弱点,手中加重力道:“沈峤的下落呢?”

初一又是一声痛叫。

观主心头一颤,手也跟着一抖,被白茸觑中空隙一掌印在胸口,吐血蹬蹬后退三步。

“我不认识什么叫沈峤的!你们这帮人讲不讲理,上来就动手,我们师徒好好地在这破地方招谁惹谁了!”

萧瑟忽然笑道:“阎长老,您看他这一手,像不像泰山碧霞宗门下的?”

阎狩:“嗯,是有点像。”

萧瑟:“泰山碧霞宗的人,如何会跑到这里隐姓埋名,莫不是被逐出师门的弃徒?”

观主心一横,咬牙冷笑:“不错,我正是碧霞宗竺冷泉,如今的赵宗主是我师侄,诸位若与碧霞宗有往来,还请放我们师徒一马,它日我自当请宗主出面,代为致谢!”

萧瑟哈哈一笑:“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们与碧霞宗没什么来往,而且今日之事,反正你左右都会记仇,我们何妨将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呢?”

话方落音,阎狩便一掌印在初一头顶上。

初一口鼻出血,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初一!!!”观主目眦欲裂,撕心裂肺,想也不想提着剑就扑向阎狩。

阎狩没有动,动的是萧瑟。

萧瑟手中折扇刷的展开,连带扇骨上根根利刃也跟着冒出来,闪烁令人战栗的寒光,他手腕一扬,折扇便自动朝观主飞了过去,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观主满心悲痛,剑法竟发挥出平日里没有的水准,当年在碧霞宗,他曾被认为资质平平还不肯努力,成日游手好闲,所以“东岳十九式”里,他始终练不好最后那几式,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师长满意。

可是如今,若已故的碧霞宗诸位长辈在此,看见他使出来的剑法,怕是要大吃一惊。

眼前这个人,哪里有半点资质平庸的影子?

伴随剑光绵绵不绝,剑身荡漾出令人炫目的光影,如果初一在这里,肯定会大呼小叫,说“师父,我可从没见您这样微风过啊”。

但初一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咋咋呼呼惹人厌烦,不会耍赖偷懒不干活了。

观主双眼通红,招招俱是杀气凛然。

但他的剑光甚至没法突破萧瑟的扇刃,就已经被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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