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极快的一剑,却偏偏取了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名称,十五先前还不明白,眼下看见沈峤状若随意地那一拨,却忽然领悟了什么。
只一剑,就拨开了六重刀光!
蒲安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仅仅是愣了一瞬,沈峤的剑已经递至他眼前,直取他的面门。
他只能选择抽刀后撤,然而沈峤却一反常态,步步紧逼,双方一退一进,瞬间穿越了整个碧霞宗内门,眼看蒲安密后背就快要撞上墙壁,他选择借力提起跃上横梁,又从横梁悬身而下,提刀朝沈峤劈下去。
那头岳昆池却完全不是阮海楼的对手,莫说阮海楼原本就比他高了一个辈分,岳昆池本来武功也只能称得上普通不错,只因赵持盈闭关不出,他才被委托执掌门中事务,又因镇日忙于杂务,武功越发疏忽,自然不会是阮海楼的对手,转眼间又吐血倒地,受伤不浅。
阮海楼这次没有再留余地的意思,手掌扬起,直接就要下杀手。
眼看在场唯一还算能打的范元白和周夜雪二人都被卢峰那边拖住手脚,余者碌碌,根本拿不出手,十五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剑上去帮忙抵挡。
阮海楼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冷笑一声,袍袖直接将十五挥开。
十五啊了一声往后跌开,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沈峤听见那边的动静,无须回头也能知道大概,他心中摇头,暗叹偌大碧霞宗竟沦落如斯,一面荡开蒲安密的刀势,一面回身救援,剑气所至,将阮海楼的掌风化于无形,一时间,竟变成沈峤对上蒲安密和阮海楼,以一敌二的局面。
蒲安密冷笑一声:“沈道长果真能者多劳!”
他见沈峤不肯为己所用,早已起了杀机,此时有阮海楼加入,压力顿时为之一减,顿时不再犹豫,刀刀俱是杀招,八重刀气排山倒海朝对方涌了过去。
在旁人眼里,此时的沈峤既要应付蒲安密几乎无懈可击的重重刀气,又要应付阮海楼凌厉澎湃的掌风,双拳难敌四掌,即便他武功再高,只怕也左支右绌,难以支撑。
十五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心口,又不敢喊出声,生怕惊扰了沈峤,影响他听力的判断,双手紧紧攥着,浑然不觉全是汗水。
沈峤出了一剑。
这一剑,颇有横扫千军的架势,锋芒所到之处,剑气纵横,飞白侵霄。
一剑之后,他旋即后退,足尖一点,整个人跃起,玄都山的“天阔虹影”被他运用到了极致,霎时间,人已消失不见,再出现的时候,却是已经落在阮海楼身后,蒲安密手中的刀落地,手腕被割出一条血痕,可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满脸不可置信,似乎还未能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
阮海楼比他好一些,他及时收掌后撤,没有继续与沈峤纠缠,依旧转而去杀岳昆池。
谁知沈峤复又出手相拦,阮海楼心头愤恨,不得不与之周旋,面上怒道:“你可知道当年岳昆池的师父如何卑鄙无耻,你现在帮着他,完全是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沈峤沉声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并不知其中内情,本也无权过问,可方才尸横遍地的那些碧霞宗弟子,难不成也该为你们的恩怨付出代价?”
阮海楼恨声道:“碧霞宗上下,都欠我良多,我隐忍十数年,惠乐山死了,由他的后代弟子来偿还,又有什么不对!”
沈峤不再说话了。
有些人若已一心沉浸在仇恨之中,即便是旁人如何开解劝说,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阮海楼如今与突厥结盟,将碧霞宗上下几乎杀个精光,显然也不存着善了的心思了。
两人交手越来越快,阮海楼虽然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却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他早年曾是碧霞宗最有天分的弟子,后来因故出走,去了高句丽,又在东洲派立足,成为东洲派长老,已然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而沈峤如今虽然根基重塑,但毕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恢复到从前的水平,眼下功力差不多也相当于鼎盛时期的一半有余,只是没了余毒和旧伤的侵扰,动起手来更加游刃有余,无后顾之忧罢了。
眼看二人交手如火如荼,沈峤分身乏术,蒲安密心念电转,眯起眼打量战局片刻,趁着沈峤回身应付阮海楼的掌风,忽然抽刀砍向沈峤后背!
“沈师!”
“沈道长小心!”
同时叫起来的,包括岳昆池和十五等人,他们一直盯着战局,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
但一个身负重伤,一个武功不济,十五甚至已经起身跑过去,但他一个刚学武功不久的人,如何阻挡得了蒲安密的去势,眼看刀风已经将将落在沈峤后背!
一股清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隐隐带着香气,十五还未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好像看见一片蓝色衣带从自己面前飘过。
蒲安密的刀没砍在沈峤身上,却落在一只纤纤素手上,后者乍看直接以手接刀,实际上彼此之间还隔着一层真气,而后刀被生生弹开,蒲安密身上也中了一掌,身体直接往后飞退,地上砖石顺着他的脚步寸寸碎裂飞溅,直至门口。
“赵持盈?”几乎是第一时间,蒲安密就想到来者的身份。
“是我。”蓝衣女子应道,飞身上前,步步紧逼,不多时就夺了蒲安密手中的刀,且点了他的穴道。
赵持盈上前几步将岳昆池扶起来,关切道,“师兄可有大碍?”
岳昆池苦笑:“无妨,只是我没用,让你前功尽弃了。”
赵持盈摇摇头,没说什么,她见沈峤那边隐隐已占上风,便没有再多插一手,而是先去解决卢峰与范元白那边。
卢峰与阮海楼暗中联络已久,这次阮海楼能这么顺利攻上碧霞宗来,卢峰居功不小,他在碧霞宗多年,自然也有一批忠于自己的门中弟子,但此时厮杀了大半日,同样损失惨重,如今只剩下数人,与范元白他们混战,但有东洲派与蒲安密当助力,若无意外,卢峰今日十拿九稳,能够登上碧霞宗掌门的宝座。
谁能想到原本闭关不出,据说到了紧要关头的赵持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范元白与周夜雪等弟子身上伤痕累累,无非是凭借一口气在支撑,早已强弩之末,赵持盈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卢峰气恨不已,手中长剑想也不想便转向赵持盈,剑芒慑人,挟着厉厉剑气扑面而至!
赵持盈双手向前,拈出太极两仪的纹印,修长手指变化万端,煞是好看,但卢峰却忽然脸色大变,只因他的长剑非但无法再前进半分,反而被赵持盈素手搅弄,悉数碎裂炸开!
“啊!”他惨叫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飞身后退,撞上身后墙壁,周身大穴随之被点住。
那头沈峤也将阮海楼败于剑下,后者一只手的手筋被斩断,坐在地上面色灰白,沈峤的剑则架在他的脖子上。
大局底定。
卢峰、阮海楼、蒲安密这三人一旦落败受制,其余人等也就不足为虑,碧霞宗剩余的弟子们有了主心骨,很快便将局势稳定下来,东洲派等人悉数被擒,然而看着血流遍地,门中弟子十去七八的景象,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没有获胜的喜悦,只有沉重与疲惫。
赵持盈望向卢峰:“卢长老,我知道你昔年与阮海楼交情不错,可仅仅是因为如此,你就能够下得了狠心,将本门弟子的性命置于不顾,勾结外人,毁碧霞宗于一旦吗?”
卢峰冷笑,梗着脖子:“你多年不问宗门事务,一心闭关修炼,这个宗主你又几曾当得称职过,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岳昆池武功不济,管事能力又平平,碧霞宗如今早已风光不再,沦落为二三流门派,若不再行霹雳手段加以改革,只怕没过几年,这个门派就要从世上消失了!阮师兄原本就是我门弟子,如今又有高句丽王女婿的身份,缘何不能领导碧霞宗重振雄风?!你倒是会捡便宜,别人在这里厮杀半天,性命都丢了,最后关头你就出来收拾残局,不愧是掌门,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持盈摇摇头,并不与他争辩,只让范元白等人将他先押下去,又对阮海楼道:“阮海楼,今日所作所为,你已欠下我碧霞宗血债,我要杀你,你有什么话可说?”
阮海楼注目赵持盈:“我方才听岳昆池说,惠乐山临死前,曾说了与我有关的话。”
赵持盈:“不错,师父临终之前,将从前的事情,都一一告诉我们了。”
阮海楼冷冷道:“他说了什么,怕又是说我贪心不足,辜负他一片好心罢?”
赵持盈摇了摇头,缓缓道:“师父说,当年所有师兄弟中,他与你感情最为要好,那时候,碧霞宗新一代英才辈出,所有人都认为,宗门会在你们手中振兴,其中又以先师与你最为优秀,师祖一直举棋不定,不知道要将掌门之位交付给谁。”
“掌门角逐异常激烈,师祖等人设下不少考题,都被你们一一化解,据说其中一场考核,是让你们分别从不同地方赶到长安汇合,先到者为胜,当时因为四处打仗,途中艰险异常,困难重重,先师在义州病倒,而你正好也途径义州,为了照顾先师,你耽误了行程,最后先到的反而不是你们,而是另外一位弟子。”
随着她的话,阮海楼仿佛也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不错,他性子从小倔强,不肯服输,怎么都要赌一口气,当时若非病得很重,根本起不来,是绝不肯耽误行程的,我不能眼睁睁放任他一个人在客栈里。”
赵持盈:“先师说,他从小好胜心强,对输赢极为执着,是你处处让着他,他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多谢你。”
阮海楼冷笑起来:“我不需要他的谢意!他倒会在你们面前当好人,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他想必也诸多伪饰!”
赵持盈没有理会他的愤恨语气,兀自道:“掌门之位的争夺和考验越来越激烈,先师一心求胜,乃至忽略了昔日同门情谊,用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
岳昆池忍不住喝道:“师妹!”
赵持盈平静道:“这些都是师尊临终前与我们说的,你当时也听见了,我现在不过是如实转达。”
岳昆池:“可是……”
为尊者讳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怎么也没法说出已逝师父的坏话。
赵持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不会因为年岁久远而消失,它永远在那里,师父当年犯下的错误,间接导致碧霞宗出现今日局面,我等身为弟子,理应承担起后果,这也是师父临终前的心愿。”
旁边范元白等人都听得呆住了。
这段隐秘而少有人知的往事,终结于那个混乱的夜晚,赵持盈岳昆池当年也不过是年轻弟子,未能窥见其中内情,更不要说当时还没入门的范元白等人了。
她对阮海楼道:“师父对你说,你能力比他强,理应继承掌门之位,他不再参与角逐,你不疑有他,与师父喝了个酩酊大醉,醒来时身旁却躺着师祖的小女儿,师祖认为你酒后乱性,不堪大用,你百口莫辩,想让师父出面帮你证明,师父却反过来指证你。后来师父临终前说,当时他故意灌醉你,又知道师祖的女儿暗自倾慕你,所以与她合谋上演了一出戏,骗过了师祖和其他人,谁知你性情刚烈,一怒之下竟与师祖发生冲突,愤而出走……”
阮海楼惨笑:“不错,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最信任的人,竟然暗中算计我,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赵持盈:“因为此事,门中人心逐渐离散,你走后不久,竺师叔也跟着离开了,原本就日薄西山的门派越发衰微,师祖将掌门之位传给师父,师父一直耿耿于怀,临终前特地将真相告诉我们,并与我们说,如果日后你还回来,一定要向你转告一声,他欠了你半辈子的不是。”
阮海楼脸色惨白,露出古怪的笑容:“欠我?他若是欠我,为何自己不出现,为何要让你来说!”
他的表情转而凶狠:“他是不是还没死!其实他一直都躲在暗处偷看,对罢?你去叫他出来,去把惠乐山叫出来!”
赵持盈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因着这件事,师父半生愧疚,心病难除,以致早逝。”
阮海楼摇摇头:“不可能,他那样狡诈的人,怎么可能那么早死!”
赵持盈叹了口气:“只怕连师父都没有想到,他早年欠你的,今日却要用大半碧霞宗弟子的血来偿还,一笔归一笔,这一笔账,我今日也会与你算个清楚。”
阮海楼却恍若未闻:“我不信他死了,他的墓在哪里?”
岳昆池再也忍不住了:“碧霞宗历代宗主死后,遗体焚烧成灰,扬洒泰山诸峰,只有牌位被供奉在祖师楼,你难道是当异族人当久了,连这也不记得了?”
阮海楼缓缓合上眼,半晌,两行泪水夺目而出,再无言语。
赵持盈对范元白等人交代:“你们先包扎一下,然后四处察看还有无本门弟子存活,再将这些人分开关押起来,择日再行处置。”
范元白他们连忙应是。
蒲安密忍不住出声:“我师尊昆邪不日便会上山来拜会宗主,还请宗主将我放开,有话好说。”
赵持盈奇道:“昆邪是何人?”
她闭关已久,竟连昆邪之名也不曾听过。
蒲安密:“我师乃突厥左贤王,突厥上师狐鹿估之徒,曾败玄都山掌教,”他顿了顿,看了沈峤一眼,“喔,就是这位沈掌教,沈道长。”
赵持盈蹙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昆池忍着伤势,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下,又对赵持盈道:“这次多亏了沈道长,否则在你赶来之前,局面早已失控。”
赵持盈点点头,朝沈峤行礼:“多谢沈道长援手,大恩大德,我碧霞宗上下铭记于心。”
沈峤:“赵宗主不必客气。”
赵持盈:“如今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沈道长若无要事,能否先在敝宗落脚歇息一二,容我先处理一下其它事情,再向您请教。”
经此一役,碧霞宗元气大伤,别说普通弟子,就是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也只剩下一个范元白,一个周夜雪,就算他们,现在也都各有伤势,更不必说余者尸横遍地,令人唏嘘。
即便这些弟子的尸首要一一收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峤表示理解:“我会在此叨扰数日,等赵宗主处理完要事,再详谈也无妨。”
蒲安密不甘被冷落,正要说话,赵持盈手中剑鞘脱手而出,直接点在对方的穴道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沈峤能插手的,他带着十五来到客房,没人能招待他们,他总不好让赵持盈堂堂一个掌门来端茶递水,于是弟子服其劳,勤快的小十五跑进跑出,很快给沈峤烧了热水,又去灶房要来一碟糕点。
沈峤哭笑不得,拉着他坐下:“我不饿,你自己吃。”
十五不肯坐:“我也不饿,沈师方才跟人打架肯定累得很,我给您捏捏肩膀!”
沈峤按住他的手:“十五,你是不是在害怕?”
十五一愣,嗫嚅:“没,没有啊!”
沈峤摸了摸他的头:“我眼睛不好,可心还没瞎,你在怕什么,是不是怕我不要你?”
十五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许久才道:“我不该这样,师父让我来碧霞宗,现在到了,我该高兴才是,可一想到您就要离开了,我心里就很难过。”
沈峤笑叹:“傻孩子!”
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不及细想,沈峤带上十五出门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