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第59章

送走了她,沈峤这才发现屋里还没点灯,只因今夜月光明亮,透过窗户照进来,竟也一时没有察觉违和。

他走过去想要掌上灯,谁知一转身,腰却忽然被人抱住。

沈峤微微一惊,还未来得及拂开对方的手,便听见身后传来含糊断续的话语:“别……走……”

一字一句,吐露得殊为困难,像是含着舌头说出来的,若非离得近,他几乎听不清。

沈峤相信般娜没有说谎,那么现在晏无师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可对方装疯作傻也罢,真疯真傻也罢,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呢?

沈峤手指一弹,对方的手就不由自主松开,他走到窗边点上烛火,然后才回过身。

“晏宗……”

主字没能吐出来,因为他看见对方脸上惶急的眼神,似乎害怕沈峤就此离开而拼命想要挣扎起身走过来,却因手脚无力,差点往地上摔倒。

沈峤看着他倒在地上,本来准备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一顿,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

“你没事罢?”沈峤道。

“别……走……”晏无师只会反复说着这一句。

沈峤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叹一口气,还是走过去将人扶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姓名身份罢?”他问。

晏无师面露迷茫,没有应声,又朝他露出温柔笑意。

沈峤摸向他的头顶,那道裂痕还在,脑袋里头想必也还有伤,这伤不知深浅,他不可能剖开对方的脑袋来察看究竟,自然也没法知道他脑袋里到底伤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变成了傻子。

“我叫沈峤,你应该有些印象罢?”

晏无师重复:“沈……峤……”

沈峤:“你叫晏无师。”

晏无师没有说话,似乎在消化咀嚼他的话,半晌,方才轻轻嗯了一声:“沈……峤……”

沈峤笑了笑:“方才若换我跌倒在地,你定然不会走过来将我扶起,反倒会站在原地看我何时才能自己挣扎起身,是罢?”

晏无师复又露出迷茫神色,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沈峤微微一叹,轻轻掰开他的手。

“你伤得太重了,非一朝一夕能养好,等过几日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会将你送回长安,先睡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没等晏无师再说什么,他走到旁边的毡子盘膝而坐,开始闭目调息。

因着对方的状况,沈峤即使打坐运功,也不敢全副身心都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尚且还分了一缕心神出来注意身外动静。

一夜很快过去,远处的东方展露亮色。

沈峤顺着浑身经脉,将真气运转几个周天,九九归元,丹田处积蕴衍生,循环往复,三花聚顶,荣华焕发,整个人似乎又进入一层妙不可言的新境界。

他仿佛能内视到自己周身一根根经脉因此缓慢舒展开来,原先阻滞的脉络畅通无阻,温暖真气将一切余垢洗净,重新接驳修复之后的根基比原来还要更加稳固,就算他之前耗力过度,不顾实力贸然与人交手,也仅仅是血气翻腾一阵,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就吐血了。

眼睛也许已经无法恢复到以前清晰视物的程度了,但有失必有得,沈峤并没有因此感到后悔,许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人只能永远往前看,假若他现在没有中相见欢,没有从半步峰上跌落下去,也许永远都无法勘破《朱阳策》真正的奥妙所在,武功进境也永远就停在那里了。

此时的沈峤仿佛脱离了自己那具躯壳,神识正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广袤洪荒之中,诸天星辰,万象罗布,天下九州如棋盘,山川河流,草木风月,历历可数,纤毫毕现。

自亘古以来,仿佛只此一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道者混沌,道者自然,道者蕴于微妙之间,起于方寸之地,万物皆有道。

这便是道!

那一瞬间,沈峤眼前豁然开朗,他似乎窥见一颗晶莹剔透,浑然天成的道心在不远处流转,可还没等他走近伸手触摸,便听见遥遥不知名处传来声音。

“沈峤。”

他微微一震,眼前骤然黑暗,一切华辉化作虚无,如高台骤然坍塌,破碎四散。

沈峤蓦地吐出一口血!

他缓缓睁开眼睛。

晏无师坐在床榻上,背靠着墙壁,披头散发,依旧看着他,神色却与昨夜又有所不同。

还是大意了,沈峤苦笑想道,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原本分了一缕心神留意外物,谁知道半途有所领悟,不知不觉就浑然忘我了。

“晏宗主感觉如何?”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晏无师道,神情倦怠委顿,却没了昨夜的迷惘,那个朝沈峤温柔微笑,又抱住他不放的人,仿佛昙花一现,随着昨夜一并消失。

但沈峤原本悬着的一颗心反而放下,这才是他认识的晏无师,那个薄情冷心,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晏无师。

“我原本以为,桑景行会让你一蹶不振……”他说话很缓慢,而且中气不足,应该是受了伤的缘故,但他醒过来之后,没有急着询问自己的处境,反而慢条斯理说起沈峤。

沈峤淡淡道:“很抱歉,让晏宗主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晏无师扯了扯嘴角:“不,我没有,失望……反而惊喜,你将,我给你,种下的魔心,毁掉了,是吗?”

沈峤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与桑景行抗衡,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毁根基,自废武功,与他同归于尽。”

晏无师点点头:“是,你只有,这个选择。”

沈峤:“晏无师,我知道你想毁了我,你认为世间本无善意,我这种容易心软的人,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你想让我睁眼看一看人心的残酷,让我也身处地狱之中,沉沦挣扎,最终成为地狱的一部分。”

晏无师嘴角绽露出一丝笑意,慢慢地,一字一顿接下去道:“可我,没有想到……哪怕你,在那样的绝境下,也还能重新,起来。”

沈峤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方才的微澜已经彻底消失,只余一片平静:“如果没有《朱阳策》,我现在的确是已经死了。你的设想没错,《朱阳策》的确能够令人重塑根基,换而言之,它的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愧天下第一奇书,但前提是你肯将自己前面数十年所学悉数毁掉,你现在虽然伤得很重,魔心却没有破碎,想要学《朱阳策》,就要打碎魔心,就像我当初经历的那样。”

晏无师凝视着他,不置可否,却问:“你当时,很痛苦?”

淬骨炼筋,等同剥皮削肉,在十八重地狱里走一遭。

但沈峤已经不愿意去回想,因为比起身体上的痛苦,他更会想起白龙观的观主和初一,想起他们的惨死,还会想起曾经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殊不知铁石心肠永远都不可能被打动,他所以为的朋友,其实仅仅将他当成一件试验的物品。

沈峤收回所有心绪,声调沉稳:“我昨日去王城的时候,窦燕山那些人还在,须得再过几日,等那些江湖人都走了,我再带你回长安。”

晏无师却摇摇头,这个动作此时他做得费力无比:“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沈峤待要问,却见他已经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他心头一突,上前几步探向晏无师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陷入沉沉昏睡。

但脉象比先前还要紊乱,若是将真气比作人,此时如同有数十个人在他体内打群架。

沈峤试图灌入一丝真气,但真气很快反噬回来,连带晏无师体内那些紊乱的气流,气势汹汹朝他反扑,沈峤不得已,只能赶紧撤手。

晏无师这一睡,又睡到了过午。

老者还没回来,据般娜说,是昨日有商旅请他当向导去了,约莫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此处往西多是戈壁沙漠,一片黄沙,路途漫长难以识别,常常有迷路误入了沙漠深处从此回不来的,当地人熟悉道路,知道怎样才能走出沙漠。

般娜脖子上和手腕上的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沈峤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般娜带着羊群出去吃草,沈峤则端带着般娜做的羊肉汤回到旁边的院子。

他回来的时候,晏无师正好睫毛颤动,状若醒转。

沈峤将羊肉汤盛作两碗,准备等对方醒来再询问他方才昏迷前说的话。

晏无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瞪着头顶纱帐。

沈峤道:“你有否感觉何处不适?方才我探你的脉象,你体内应有数股真气……”

晏无师:“美人,哥哥。”

沈峤:“……”

诡异的沉默在屋内蔓延,羊肉汤洋溢着淡淡鲜味,仿佛在嘲笑沈峤的失语。

晏无师:“我,疼。”

这语气根本不像是沈峤所认识的晏无师,倒像是另外一个人占据了他的身体发出来的,沈峤瞪着他,几乎怀疑堂堂浣月宗宗主被鬼上身了。

沈峤定了定神:“你怎么了?”

“疼……”晏无师看着他,目光流露出一丝委屈,像是在控诉沈峤站在原地不肯过来。

沈峤活了三十年,再艰难的困境他也经历过,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如何反应。

晏无师在装可怜吗?

这根本是不可能,以他的为人,昏睡前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沈峤又想起之前他朝自己那温柔无害的一笑。

但现在跟先前又有些不同。

沈峤:“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罢?”

晏无师眨了眨眼,这个表情看得沈峤嘴角直抽搐。

“我是……谢陵……”

谢陵……谢?

沈峤忽然想起昆邪对他说过,晏无师本姓谢,出身前朝世家,这次到蟠龙会,也是为了拿回自己母亲的遗物。

饶是想起这一层,沈峤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微微蹙眉,沉思不语。

羊肉汤有些冷了,汤面上泛起一层油花。

晏无师的视线在汤和沈峤之间来回游移,犹犹豫豫开口:“我饿了……”

换作此刻以前,哪怕晏无师虎落平阳,沈峤也绝对没有想象对方会一脸迷茫讨好地望着自己,说“我饿了”。

哪怕是对方像之前那样毫无悔意,冷嘲热讽,沈峤都觉得很正常,因为那就是晏无师。

可偏偏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感觉十分棘手。

“除了谢陵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什么?”

晏无师手脚无力,连汤碗都拿不稳,沈峤只好一勺勺地喂他。

“不记得……”

沈峤:“你记得晏无师这个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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