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落煮茶,道观清静,无疑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足可入画的情景,但杨广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他看的是正在煮茶的那个人。
对方穿着道袍,头束发髻,再简单寻常不过的打扮,但杨广不得不承认,越是简单,反而越是衬得此人出色。
从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人起,到现在有多少年了?杨广没有细想,但自己从少年到青年,总该有不少年头了,此人却真如神仙一般,半点不显老态。
当然,杨广知道,武功练到一定境界,的确会像此人一般,青春常驻,据说江湖上这样的人也不少,但因此人生得格外好看些,杨广每回见到,总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是以印象深刻。
“后院简陋,无法招待贵客,若想问道求仙,还请往前门走。”
清朗平和的嗓音自门后传来,杨广有点尴尬,不由看了自己旁边的人一眼。
后者垂目敛眉,面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跟着杨广等了许久而焦躁不耐,也没有被喊破的尴尬难堪,他仿佛当真只是一个跟着杨广过来游览的陪客,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既然被发现,杨广索性哈哈一笑,推门而入:“本王见道观清幽,便随意游览一圈,不意竟走到这里来,搅了真人的清静,还望恕罪。”
嘴里虽然如此说,却没有知难而退的打算,反倒大喇喇进来,无非是认为道观主人拒绝不了他。
杨广自幼顺风顺水,父母的宠爱令他几乎没有一件事不如意圆满的,性格自然也有些唯我独尊。
“原来是晋王,请进。”
沈峤微微一笑,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杨广认为对方这是不敢露出不悦€€€€玄都观若想在长安继续立足,就少不了朝廷的支持。
因为方才站在外面,难免有非礼勿视之嫌,此时沈峤没有起身行礼,杨广也不好意思多作计较,一撩下袍,坐在对面的坐下,又反客为主,伸手一引,示意自己旁边那人也坐下。
“方才在外面闻见真人煮茶,茶香诱人,忍不住驻足,想必真人不会怪我们造访唐突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不知这位客人是?”
杨广故作懊恼:“倒是忘了给真人介绍,这位是智者大师的弟子玉秀和尚,细论起来还是阿父的师弟呢!”
智者禅师出身天台宗,是法一、雪庭等人的师兄弟,前两年,为了收服佛门,杨坚不惜以皇帝之尊拜智者禅师为师,以示自己对佛门的看重,此事一经传开,佛门声势地位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两。
但眼前这位玉秀和尚,他头上固然一根头发也没有,但身上却穿着常服而非僧衣,所以沈峤听说他的身份之后,脸上难免也浮现一丝意外之色。
杨广:“我将僧人引到道门来,真人不会不高兴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来者是客,晋王和禅师若不嫌弃,便尝尝贫道煮的粗茶。”
杨广洒然一笑:“真人亲手煮茶,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回去才好找阿父阿母夸耀!”
他与玉秀二人接过茶碗低头品尝。
茶的确是粗茶,就算带了桂花香味,也难掩其中苦涩,杨广一点也喝不惯,浅浅尝了一口便不由皱眉,他搁下茶碗,又瞟了玉秀一眼,后者却是安安静静捧着茶碗,一口一口,不快也不慢,全都喝干净了。
杨广自嘲笑道:“看来是我不通茶道,这茶给我,倒是浪费了。”
沈峤:“晋王言重了,茶叶既已成茶汤,便是与人喝的,晋王喝也是喝,旁人喝也是喝,喝入腹中它还在,没入腹中它也在,谈不上浪费不浪费的。”
杨广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玉秀和尚道:“真人此言大有禅意。”
沈峤微微一笑:“佛道本有相通之处,看来禅师与我道门也有缘。”
玉秀也笑了:“旁人都道真人拙于言语,不肯开坛讲道,贫僧看来却不然,真人深谙机辩之术也!”
他长相原本只是清秀,这一笑却有粲然生花之色,令人眼前一亮。
杨广:“玉秀师从智者大师门下时,也与师伯法一大师学了武功,据说是天台宗数十年不世出的奇才,比当年的雪庭资质还要好,我生得晚,也没来得及见雪庭和尚如何厉害,不知今日可有幸,让玉秀向真人讨教几招?”
沈峤的视线扫过二人,落在面前的茶碗上,淡淡道:“以玉秀禅师的资质,恐怕不出几年就有大成,贫道不才,岂敢随意指点?”
这就是拒绝了。
杨广心里很不痛快。
他有心交好沈峤与晏无师二人,奈何后者行踪不定,难得碰见一回,就算碰见了也不会给杨广面子,杨广曾按捺不住在父母面前告状,谁知向来纵容自己的父母,却一反常态没有站在他那边,这让杨广好不懊恼。
至于沈峤,杨广几次亲自上门,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婉言推拒,沈峤似乎对与晋王殿下结交并无丝毫兴趣,纵然客气有礼却疏远。这对杨广这样的天之骄子而言,无疑是好几记无形的耳光,杨广几回气得在自己的寝殿里头砸东西,心里却越发不甘,反倒有些求而不得的执念了。
唯一聊可自慰的是,玄都山与浣月宗,虽然没有对杨广的示好表示出接纳,也并无亲近太子的意思。
看着沈峤俊美温和的侧脸,杨广心头有些挫败,又有些不忿。
沈峤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是知道的,当年逆贼陈恭挟持他一路出宫,是沈峤将他救了下来,但杨广觉得这些年父母给玄都山的也够多了,足够抵消他对自己的救命恩情,所以在他内心深处,对沈峤的感激之情其实很少,两人这份渊源对杨广的意义,更多是借此来拉近关系,令玄都山倾向他这一边。
但很可惜,沈峤总是不冷不热,连同玄都山对待晋王,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想归想,杨广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失礼和不恭:“真人过谦了,论江湖辈分,玉秀还是您的晚辈,受您指点也是应该的,不过您若是不愿,自然不能强求,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我已禀明陛下,那一日会在翠华山别庄办宴,不知真人可愿赏光赴宴,本王自当倒履相迎!”
说到此处,他生怕沈峤觉得人多,不肯赴宴,还特意加了句:“届时宴上别无闲人,唯有京中佛道两家之名宿,效仿魏晋名士坐而清谈,并非不雅之宴!”
沈峤面露歉然:“说来不巧,今日贫道便要启程回玄都山,几日之后怕是身在玄都山上了,无法赴宴,还请晋王见谅。”
怒意自杨广脸上一掠而过,但他很快恢复笑容,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是我强人所难了,真人不必在意!”
待杨广与玉秀离开,廊柱后面方才有人闲闲道:“你将他得罪狠了。”
沈峤头也不回,喝下几口茶汤,一边道:“而晏宗主就这么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任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晏无师哈哈一笑:“谁让沈道长悲天悯人,心地善良呢,若是由我出面,那玉秀眼下怕是连玄都观的大门都出不去了!”
沈峤睇他一眼,没说话。
晏无师弯下腰,唇碰着他的侧脸堪堪擦过,一路留下炽热气息,最后停在沈峤耳畔。
“本是打算回来与你过七夕的,奈何没赶上,不过冬至总算不会错过了。”
沈峤的脸色有些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羞赧所致。
“你这一趟去了许久。”
晏无师低声一笑,继续撩拨:“所以沈道长想我了?”
沈峤轰的一下,脸色越发红了:“你知道我想问的并非这个……”
“那是哪个?”晏无师似乎以逗弄他为乐,又似乎对他的耳朵很感兴趣,咬住了就不松口,从耳廓到耳垂,很快被舔弄得湿淋淋,沈峤浑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半分也挪动不了。
“你是不是……”他艰难地调动意志力,“深入了突厥境内?”
“不,我去的是高句丽。”晏无师还能吐出一连串完整流利的话,因为他的手已经开始深入不可言说的地方,放任其自有驰骋了。
沈峤:“高句丽?你去那里……作甚?”
晏无师:“那里盛产人参,于浣月宗而言也算一桩买卖,我绕道东突厥,就顺便过去看看,段文鸯现在在东突厥混得不错,深得都蓝可汗雍虞闾重用,俨然已是第二个狐鹿估了。”
沈峤摇摇头:“他没有将心思放在武道上,永远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狐鹿估,倒是我看方才那个玉秀和尚,很有几分意思。”
晏无师:“怎么,你有了我还不够,连和尚都想要?”
沈峤霎时满脸通红,张嘴讷讷,既生气想辩驳,又不知从何说起,真是既可怜又可爱。
晏无师忍不住哈哈一笑,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里走去。
第140章 番外12
冬至夜,灯笼都挂上了。
屋檐下一点点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红纸映出,连成一道红线,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雪还在簌簌下着,不大也不小,足以将天地染白,屋顶上覆了厚厚一层,地上树上也不例外。
练武之人不惧冷,屋门打开,没有风,也不怕雪往里吹,坐在屋内,有地龙取暖,反倒还能欣赏雪景,一举两得。
这里不是玄都观,而是长安少师府。
杨坚即位之后,像宇文邕那样,将晏无师封为少师,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叫什么都没所谓,哪怕是封为将军或其它什么侯爵,晏无师依旧是晏无师,浣月宗依旧是浣月宗,没有谁能改变它的地位。
比起宇文邕,杨坚更深刻地明白,这个天下并非由皇帝一人说了算,世间还有许许多多的豪门世家,他们源远流长的历史与影响力,使得帝王也不能不听从他们的意见,杨坚为了突破门阀的影响,颁布与魏晋以来九品中正选官制截然不同的科举制度,令广大寒门士子都能通过科举来获得进身之阶。
但这样一来,原本负责选拔官员的层层中正官的权力就不复存在,这份权力被皇帝收回手中,寒门士子固然高兴了,门阀世家却不高兴,为了与这股庞大的势力抗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杨坚都不可能抛开浣月宗。
至于玄都山,作为如今道门的中流砥柱,宁可拉拢也不能放弃,身为一个开国皇帝,杨坚自然明白这一点,在对佛门优遇有加的前提下,也不忘对道门种种宽容,意欲在两大法统之间维持平衡,另一方面,又大力扶持儒门,大有与南陈分庭抗礼,将南朝人才都拨拢过来之势。
南北强弱日益明朗,眼看两者之间必有一战,人心逐渐浮动,的确也有不少南方士人北上来到长安,参加北朝的科举。
北朝形势一片大好,许多人都认为,若无意外,继魏晋以来中原四分五裂之后,天下将迎来又一次统一的局面。
不过此时此刻,坐在少师府里头,正对屋门雪庭的人,却并不显得高兴。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饺子。
准确地说,是一碗用羊肉汤作汤底,混入了汤圆的饺子。
沈峤微微蹙眉,面对这碗“三不像”,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
一人从屏风那头步出,见他神色,便笑道:“冬至大如年,北方吃饺子,南方食汤圆,川地要喝羊肉汤,现在三样都集齐了,给你来了个天下荟萃,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沈峤摇头:“我不喜欢这样吃,汤圆就要吃甜的才好,怎么能与羊肉汤混在一块儿?这又是谁想出来讨好皇帝的罢?”
晏无师轻轻击掌:“猜对了,今年冬至宴,晋王想了这个办法来讨好皇帝,还把这汤取名为一统汤,寓意四海一统,杨坚高兴得很,当即就重赏了他,太子也在场中,面色堪称精彩!”
冬至宴是昨日举行的,沈峤昨日没在京中,也就无须赴宴,晏无师倒是去了,于他而言,这就相当于是去看戏的。
沈峤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人一长大,心思就复杂了,晋王比太子口齿伶俐,在父母面前更得宠爱,也是常理,但我见他神色隐含阴沉,眉间略有戾气,只怕不甘于在晋王位置上长久待着。”
晏无师微微一哂:“难道他小时候的心思就不复杂了?”
沈峤闻言,不由想起当初杨广恶狠狠戳向陈恭的那一剑。
“皇帝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旁人闻之变色的话题,于他们而言却是稀松平常,不以为意。
晏无师:“现在也许没有,但以后就说不准了,若无意外,明年当南下伐陈,若杨坚独孤氏偏疼杨广,必然要令他挂名元帅,去领个军功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直接揽上对方的腰,又低头舀起一个饺子,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嘛,来,为夫喂你?”
晏无师作势将木汤匙递过去,果不其然被沈峤瞪住:“晏宗主自重。”
哪怕几年过去,这人也依旧面薄如纸,禁不起半点挑逗,可越是如此,晏无师反而越爱逗他。
“自重什么,本座一点也不重,不然夜晚压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早受不了了罢?”
没等沈峤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晏无师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一口汤哺渡过去。
一时寂静下来,唯有屋外簌簌落雪,与屋内唇舌交缠的细微动静。
良久,沈峤终于推开“黏”在身上的人,气喘吁吁道:“说些正事,不要动手动脚!”
晏无师:“这叫情趣。”
沈峤明显不认同这种情趣,更令他表情怪异的是口中残留的羊肉汤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