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倒是真坐在堂上喝茶,上好的雨后龙井芽尖,天青色瓷盏衬着碧绿茶汤。星儿在一旁站着,觑见两人进来,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程既臊着不敢说话,谢声惟将他往身后拽了拽,自己上前半步,面色如常道,“娘亲来了。”
谢夫人擎着茶盏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随手放去桌案上,‘咯’地一声轻响,“哟,这不是我失踪了半日的儿子同儿媳妇吗?哪位好心人给送回来的?”
“阿月,可给了人家赏钱不曾?”
阿月带着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必了,夫人,少爷同少夫人是自行回来的。”
“哦?这样懂事?倒替我省了一大笔赎人的银子呢。”
程既恨不得把头埋进青砖地里,只作听不见。
谢声惟被自家娘亲奚落惯了,将人往身后护着,无奈地朝谢夫人道,“娘,程既胆子小,您别吓他了。”
“人正害怕着呢,方才若不是儿子拉着,他都不敢来见您了。”
谢夫人哼了一声,身子向后略靠在椅背上,“这会儿知道心疼你媳妇儿了?哄着人家陪你溜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遭?”
“早先也没想到您能来得这样巧,刚好撞上呢。”谢声惟知道谢夫人面上冷着,心肠已经软了,笑着道,“您来得再晚些,儿子不也就露不了馅了嘛。”
“合着今日这回怪我了?”谢夫人气得笑了,“怎么着,我是不是还要给你赔个不是啊?”
“那自然不用,”谢声惟见好就收,腆出一张笑脸来,“娘亲高抬贵手,饶过我们这一遭,便足够了。”
“原是儿子拖着程既去的,马车也是我吩咐了人去安排的。程既也是担心儿子安危,才只得跟上。”
程既在后面站着,听他这样替自己辩驳,罪名都独自揽了,心下不免焦急起来,又恐谢夫人听了要重罚,心一横,从谢声惟身后一溜烟地钻出来,仰着头道,“夫……娘亲,是我在家中觉着无聊,才闹着非要出去逛一逛的。阿辞拗不过我,才被我拉去作陪。”
“您若是要罚,只罚程既一人便可。阿辞身子弱,他要受的您也一并算到我头上。”
谢声惟不防他会冲上来,话赶着说,半分余地也不留,在他身后扯了扯袖口,低声道,“乱讲什么,就往自己头上揽。”
程既也将头凑过去,声音放得极轻,“咱俩摊一摊,兴许受的罚就少呢?”
笃笃两声,是谢夫人拿指节敲了敲桌面,“我这还没怎么开口呢,你俩竟成了对儿落难鸳鸯了?”
“个顶个地站出来扛罪,怎么倒衬得我像是做了恶人呢?”
堂下两人面上都讪讪地,一时接不上话来。
阿月方才进了门,正在门边候着,这时便笑着过来打圆场,“这不正是夫人的福气么?”
“少爷同少夫人这般好,受罚挨板子的事都上赶着来,婢子在一旁瞧着,都觉得有趣呢。”
“既然夫人都说了,堂下这是对儿苦命鸳鸯,那便抬抬手。自古以来这鸳鸯都是吉庆喜气的鸟,真落了难意头可不好。”
谢夫人本也不是着意罚这二人,不过是见他们实在胆大,人都不带几个就敢跑出去逛半晌,有心叫他二人吃个教训,以后好多长长记性。这时听了阿月在一旁递话求情,轻飘飘扫了一眼,口中道,“你也只管向着他俩。”
“真是冤枉,”阿月抿着嘴,嘴角挤出一个小小的笑涡来,“婢子方才的话句句可都是向着夫人的,夫人明察。”
“罢了,”谢夫人也撑不住一副冷峻神色了,摇了摇头道,“有阿月替你俩求情,这次就不重罚了。”
程既:“……”听语气这顿罚估计还是免不了。
果然,谢夫人接着道,“无故逃家,累得长辈悬心,每人该挨三手板子。”
“况且,”谢夫人朝谢声惟瞟去,“有人前科累累,还有心撺掇,乃是主犯,再多加两板子。”
这下便是阿月也拦不了了,只得去取了戒尺来。堂下两人逃不掉,老老实实伸出手来,足数地挨了手板子。
眼见着谢夫人同阿月出了院子门,星儿忙去小厨房拿了冰来,用帕子裹了递给二人,又去箱子里翻出药膏,搁在桌子上,这才退了下去。
室内只剩了二人,谢声惟忙捉了程既的手,凑到烛火下去看,“怎样,可疼得狠吗?”
阿月下手留着分寸,声音都是作出来的样子,落到皮肉上本就没剩几分力道,离程既当年挨过的私塾先生的手板子差得远了。他摇了摇头,反找着去看谢声惟的手。
这人显然是娇贵惯了的,没怎么受过,兼之比程既多挨了两下,手心微微泛了红。
程既瞧着便有些心疼,拿冰块替他敷了一会儿,又牵去一旁上药。
“讲好的我去扛着,你躲在床上装个病就成,怎么倒还自己先站出来?”程既边涂着药,边在口中念叨他,“非要陪我受这一遭罪,明日要是肿起来,又好几日作不成画了。”
谢声惟只在灯下盯着他瞧,看他蹙起眉头,不大开心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总要一同受了罚,才好领了那鸳鸯的名头不是?”
第35章 喁喁私语
“被罚了还笑呢,“程既伸出根手指,没什么好气地在他额上点了点道,“阿月姑姑随口说来救场子的话你也当真,好没出息。”
谢声惟手腕被他握着,身子不好偏,躲也躲不过,索性挨了这一下。这人嘴上不饶人,力气用的却极小,指尖柔软,几乎是略碰一碰便收了回去。
“自然当真,”掌心沾了药,不好乱动,他抬着手,用手背在程既的发鬓上轻轻蹭了蹭,“我巴不得这天底下所有的好意头都安到你我身上。”
“好叫你看到鸳鸯,就想起我;看到并蒂的莲荷,也想起我;哪怕是瞧见廊檐下偎着的一对燕子,都想起我。”
“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不做别的事啦?”程既捉住他不安分的手,眼角微微向上扬着,“这人好生霸道。”
“嫌太多的话,那只好将就一下,”谢声惟声音里带了很轻的笑,哄着人般地道,“不必时时刻刻,一个时辰想一次也是勉强够的。”
“小禾是忙人,我却闲,便换我时时刻刻多想你些,这样可好?”
程既涂完了药,坐在他身侧,将下巴支去他肩头,开口时气息带动了几根发丝,蹭在颊上带着微微的痒,连带着听在耳中的话一并痒到了心头。
“原来你先前竟不是时时刻刻想着我的么?”
“那我可不依,往后便罚你多想些,梦里也要记着我,好将从前少的一并补出来。”
他霸道极了,自己不肯做的事,却撑出一副样子来,凶巴巴地要别人去做,好像自己是天底下顶顶有道理的那一个。
人是不能惯着的,开了头,他便要顺竿子爬,总有一日要你去够月亮给他。
于是谢声惟开口道,“醒着想你,梦里也想你,你在不在眼前都想,这样可满意了?”
月亮而已,程既若是喜欢,去摘一摘也不是不行。
颊上突然贴了一点柔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溜走了。
始作俑者在一旁微微垂着头,从颈侧到耳根一片绯红颜色,遮掩着放下了帏帐,“夜深了,睡罢。”
床帐里静悄悄的,窗外几声€€€€虫鸣,帐内两人平躺着,呼吸相闻。
谁都没有睡着,谁都不肯开口。
月亮盈盈的光透过帷帐缝隙投进来,薄透的一层。
谢声惟听见布料摩擦声,下一刻,程既伸手过来,轻轻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人手指细长,刚刚好能盖住他的,指腹带一点薄茧,蹭过去,激起一点隐秘的滚烫。
他听到程既开口,声音明净温柔,像三月的柳梢,“阿辞要快快好起来。”
“待你好了,我便同你真真正正地做一回鸳鸯。”
院子里两位主子间起了变化,星儿是最早发觉的。
从前两人虽也要好,可总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地踏不破。言行举止间虽说也亲呢,可总带着客气拘束,不似寻常小夫妻那般亲亲热热的。
照理说新婚的俩人合该都是蜜里调油般的,分都分不开。小程大夫算是新妇,嫁进门来矜持些也属常识,怎么自家少爷也不分时宜地讲起礼来?成亲那夜的威风都去哪儿了?
星儿看在眼里,都不由得替二人着急起来。
她不似阿月那般有胆子,只好常常从旁递个话,明里暗里将两人撮合撮合,盼着自家少爷哪一日快快地开了窍。
所幸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自打那日少爷带着少夫人偷偷回娘家,被夫人捉住挨了板子起,俩人之间便不似寻常了。起卧都在一处不提,只一会儿一个找不见另一个便要去寻;饭桌上筷子不小心打了架,小程大夫竟微微红了脸,少爷在一旁见了,一个劲地抿着嘴笑。
那日她在夫人处领了府中新得的上好纸砚,送去书房。进门时,正撞见了自家少爷将小程大夫按在书架上,头埋在人家的颈项间轻薄。
她原是要躲,不留神手里那方砚摔在地上,小程大夫惊得忙将人推开了去,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处。还是少爷镇定自若些,将人挡在身后,声音哑着吩咐,往后若是瞧见书房门前没有小厮候着,定要叩了门再进。
她忍着笑应了,脚步不停地退出门去,这才想起谢夫人额外交代了几句话,原是要自己代传过来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去通传,便听见里面喁喁私语声。
像是小程大夫恼了,自家少爷正哄呢。哄着哄着,小程大夫的话音戛然而止,活像是被谁吞进了肚里。
得了,也不必再进去了。她拐了个弯,直接去了小厨房,吩咐午饭等半个时辰再开。
自家这开了窍的少爷好不容易得些甜头,总要让人一次吃个够才好。
这一日午间,阳光甚好,院子角那几株月桂早几天便开了,半个院子里都浮着一股甜香,连带着进出的人衣襟上都沾染了些许。程既正在树下热火朝天地忙着。
他嫌角落那处只有几株花树,单调了些,早几日叫星儿托外门的小厮买了些花种回来,又去府里花房领了一应用具,正好趁了今天的机会,打算着辟出块地方栽下去。
“少夫人想看花儿,只管叫花匠来种便是。这花锄又重,使起来也不方便,您再不留心伤着自个儿。”星儿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拎着锄头往地面上凿,生怕他下一刻失手,锄掉半个脚趾头。
程既额上起了一层薄汗,袍角撩起扎进腰间,挽着裤腿,赤着足,拎着锄头干得正起劲儿,不以为意地冲她摆了摆手道,“这花草之类,非要自己亲手来种才有趣,种出来的也同自己亲,开得就更好。”
星儿在一旁扁了扁嘴,神色摆明了是不信的,“您就是欺负婢子没念过书,故意诓人来着。”
“花草都是死物,难不成还能记住谁把自己种进地里的?若真是有这样的好记性,那旁边这桂花树定然要同您记仇,您方才还嫌弃它香味太浓,还要小厨房摘了它的花儿做桂花糕吃呢。”
程既:“……”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第36章 后宅规矩
谢声惟从书房里踱出来,正听见两人在拌嘴,微微笑着上前去,朝星儿道,“这几株月桂开得好,府里旁的院子没这个,你折几枝,寻个好看瓶子插了,送去娘亲和祖母那里,就说是少夫人送去,请她们赏玩的。”
星儿应了句是,便自去准备了。
程既把锄头杵在地里,两手垫着下巴,支在锄柄上,看他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笑眯眯朝他道,“你要卖好,怎的还非用我的名头?我可不收你这份人情债。”
谢声惟笑着,不肯正面答他,只道,“娘亲速来爱这些香花,听是你送去的,定然更欢喜。”
程既扁了扁嘴,“夫人聪明着呢。肯定一眼就能瞧出来,这是她儿子的手笔。”
“只怕背地里还要同阿月姑姑念叨,说我们谢小少爷不成器呢。”
谢声惟凑过去,弯起食指,轻轻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不成器法?”
程既歪了歪头,弯着眼,带一点促狭道,“自然是惧内了。”
谢声惟忍不住莞尔,“古时尚有张敞画眉,今日我替小禾折两枝月桂,还远远及不上呢。”
“仗着自己多读了两年书,就出来卖弄,”程既冲他皱了皱鼻子,“仔细夫人说你顶嘴,再赏你一顿手板子。”
他方才干活儿忘了,无意间用手擦了汗,此刻额上留了道鲜明黑泥痕迹。
泥痕配着这幅表情,谢声惟瞧着,心里暗自发笑,连程既说了什么都未听清,翘起了唇角逗他,“从前竟不知道,小禾除了行医问诊,还有莳花弄草的本领在呢。”
“那是自然,”程既不知他怎地忽然提起这茬,可总归是得了句夸,微微仰着头,颇有些得意的模样,“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正是,”谢声惟忍着笑,在他额上一抹,指腹递到他眼前去叫他看,“想必这也是小禾的独门绝技,额上这点儿土,只怕也能种那么一两株花儿呢。”
程既瞧见他指腹上一点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便要去拍他,“你又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