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惟饶是清楚程既的性子,也不免时时被他口中的惊人之语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猜,阿辞这会儿定在腹诽我口无遮拦。”
“……不曾。”
“欢爱交合之理,本就是人之常情,阿辞莫因为害臊就多加避讳,那对你我可都不好。”程既指尖一点点上移,轻轻地蹭过谢声惟的喉结,声音低低的,像在牵着人的心神,“先前没让阿辞快活,是为着阿辞的身体着想。”
“精血珍贵,多蓄才能养身。”
“阿辞别恼我,你快快地好起来,就早日叫你快活,这样可好?”
谢声惟着实听不下去了,猛地抬手掩住了他那张荤素不忌的嘴,凑近他耳边咬着牙道,“不必再说,我晓得了。”
马车适时停下,车夫声音在外响起,“少爷,少夫人,葫芦巷到了。”程既这才脱身。
两人此行本就是闲逛,也不要人跟着,吩咐车夫在巷子外候着,便慢悠悠地进了巷子去。
程既先前赁屋子的屋主也在这条巷子里住,两人便先去敲了门,打算着若是屋子还空着,也能去转悠一遭。
屋主人范大娘正在院子里坐着纳鞋底子,瞧见程既进来,眯着眼觑了半天才认出,忙笑着迎了上来。
听程既说了来意,极痛快地便从腰间取了钥匙递过去,“还空着呢。那时你走的急,这多的租钱大娘也没来得及给你,索性就先不找下家了,还想着指不定哪天你再回来住呢。”
范大娘瞅着程既衣着如今不同以往,身旁站着的青年更是一身锦绣,俩人往那里一站,俊俏得活像是画儿里跑出来的,不由得开口道,“小程大夫如今这是发达了,交上这阔气朋友,也穿金戴银呢。”
余光瞧见程既腰里佩着的玉坠子,语气里更是难掩艳羡,“这玉怕不要好几两银子哩!发达了,可不要忘记咱们这些老邻居,大伙儿当年可都帮衬过你。”
程既提了提嘴角,淡淡应了句道,“那是自然。”也不多话,拿了钥匙,便携着谢声惟离开了。
范大娘犹不死心,追到门槛处,扯着嗓子殷勤道,“要不大娘领你去啊?”
程既烦她,只作听不见,早拉着谢声惟几步路走远了。
待到人影也看不见了,程既的脚步才渐渐慢下来,谢声惟在旁边忽然开口道,“她从前待你不好?”
虽是疑问,语调却是平的,仿佛认定了答案一样。
程既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说不定是我见利忘义,自己发达了便瞧不起贫贱故交呢。”
谢声惟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指尖,包裹在掌心里。
“你不会。”他说。
程既偏过眼去看他,似乎在打量这话是讨自己欢喜还是存了真心。
谢声惟于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下颌,“我认识的程既,必然不会如此。”
程既停了停,睁着一双眼看着他,蓦地牵着他快走几步,到了自己先前所居旧处,匆匆地拿钥匙开了门,将人拉进去,反手合上门扇,凑过去在谢声惟颊上亲了一口。
“这是谢礼,”他微微弯着一双好看的眼,“谢阿辞这样信我。”
“我都未曾料到,我在阿辞心中这样好。”
谢声惟伸手过去,替他理了理肩侧垂落的长发,“那愿意同我讲一讲,先前受了什么委屈吗?”
“我若是讲了,阿辞替我出气吗?”
“嗯,”谢声惟温声道,“替你出气。”
程既得了这话,脸上渐渐绽开了笑,伸手过去,同这人牵得紧紧,十指扣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刚来时,她欺我人生地不熟,赁钱多收了我几分。”
“后来有段时间,生意好做了些,手头好不容易有些余钱,她又借势说是菜价贵了,赁钱也要涨。”
“那时候日子真是过得艰难,每天醒来便是饿肚子,只好喝水充饥。”
“从那时起我便想,待有一日真的侥幸荣华,定要来她这儿晃荡一圈,好好气一气她才好。”
程既从未和谢声惟讲过自己先前旧事,这是头一次。他像是极警惕的小动物,要人耐心哄着,过了许久好不容易亲近了,才肯将自己展现出一点点来给人看。
谢声惟瞧着他,心里像是吞了颗未熟的山楂,酸软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刚刚该多留一会儿的,你同她多炫耀几句,好叫她更生气些。”
“那倒不必了,”程既嘴角挂一点狡黠的笑,“刚才那一遭,已经足够她懊悔好一阵子了。”
“况且我们阿辞这样好看,我可不舍得叫她多看。”
细碎的日光透过叶片间隙投下,映在程既脸上,是一片小小的光斑。
谢声惟伸手去捉,指尖触到的肌肤细腻柔软,他轻声开口,“不及你好看。”
第31章 口舌之祸
棠梨院里。
“这话可是真的?”秋姨娘瞪大了一双眼,待察觉到语气里的喜意略明显了些,又忙咳了两声,遮掩过去。
“即便不全,也有七八分可信。”谢行履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盅,喝了两口,神色里不免带了几分嫌恶出来。
“这看病抓药的,满城里不过就是那么几家,都有往来的。儿子听了您的话,那日往咱家药堂里去时,便把这事嘱咐了掌柜的,叫他留心打听一二,看看这程既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说来也是巧,药堂里新来的坐诊大夫,从前便是在善济堂做事的。一听说程既这人,便连口地称自己识得,说这人刚来城里时很是落魄,穷乡僻壤里的土包子,话都说不利落。还是善济堂的东家看他可怜,才赏了他一个抓药伙计的差事。”
“谁知道这人居然这样不知感恩,作出这档子事来。东家好心,才没让他蹲了大牢,只是赶出去由得他自生自灭罢了。”
秋姨娘觑着他的神色,试探开口道,“这话也不能只听一人说。会不会是那大夫存了坏心,故意在这儿冤了程既?或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提到此处,谢行履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手里的茶盅重重放下,“儿子先前也是怕出这样的闪失,特意多找了几个人,好探听实情。”
“那善济堂里的抓药伙计口风不怎么紧,收了几两银子话便都倒了出来。”
“他只说,程既原先也是和他在一道共事的,惯来就是最爱拍掌柜的和坐堂大夫们的马屁,整日端茶倒水,殷勤得狗腿子一般。伙计们都不大瞧得上他。后来也只听说是犯了事才被东家赶了出去,他们私底下说起,都还要拍手称快呢。”
秋姨娘摇了摇头,脸上带了几分失望出来,故意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个程既人品上倒是真不怎么干净。夫人也是糊涂了,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进了谢家的门?”
谢行履听她提及谢夫人,也不免心生了几丝不快,“夫人这次当真识人不清,我谢家几代,讲究齐家立身,这样的人嫁进了谢家,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岂不是辱没门楣?”
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我瞧着二弟如今被这个程既骗的五迷三道,心都挂在人家身上。待我去当着他的面,揭穿了这人的真面目,也好叫他清醒清醒。”
秋姨娘见状,忙上前几步将人拦下,假意劝道,“这可使不得。你若是这时去了,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你二弟只怕还要疑心你刻意编排出这些话来,冤枉了他这宝贝媳妇儿,暗地里记了你的仇呢。”
谢行履皱了皱眉,不赞同道,“二弟不是这样不明事理之人。我同他这十几年的手足情谊,他断不会这般想我。”
秋姨娘只把人拉了去,按在椅子上坐着,苦口婆心道,“我的儿,你平日里那样剔透,怎么牵扯到自家兄弟,心里就没个明白主意了?”
“这俗话说,温柔刀才要人性命呢。那程既是睡在他枕头边的人。枕头风但凡多吹几回,你便是同谢声惟再好,也顶不得多大用了。人家夫妻俩那才是一家人呢,你同他一起长大,那也是外人,入不得心的。”
“姨娘这意思,难道是要我对此事置之不理吗?难不成就容忍这等忘恩负义、鸡鸣狗盗之徒在我谢家逍遥自在?”
“那自然不是,”秋姨娘眼中精光一闪,口中只宽慰道,“姨娘怎会不为了谢家着想呢?”
“只是姨娘见你速来同谢声惟交好,实在不忍心坏了你们兄弟间的情分。”
“不如这样,这程既是顶着男妻的名头嫁进谢家来的,那便算得上是这后宅之人。此事你就莫要再掺合了,待娘亲去替你回禀了老夫人与夫人,同他们讲清楚这此间情由,只说此事乃是娘亲无意间察觉,叫老夫人与夫人来处置此事,这样可好?”
眼见着谢行履还在犹豫,秋姨娘趁势道,“你若是信不过姨娘,那夫人可是谢声惟生母,她总不会不向着你二弟吧?况且,老夫人整治后宅向来是手腕专断,定不会轻纵了有错之人的。”
“这样也好,”谢行履应着,忍不住又道,“只是要委屈了姨娘,将此事一力担下。”
“先前若不是姨娘提醒,儿子也想不到此处去,险些便要任由奸人蒙蔽了二弟。”
“只是姨娘向来是不喜欢二弟的,怎么这次,倒是不计前嫌,也肯在二弟身上费心?”
秋姨娘拂了拂他的肩膀,假意嗔怪道,“不喜欢又能如何?你同他那样要好,只把人家当亲兄弟待,姨娘可不是要替你多操心着些?”
谢行履闻言,笑道,“儿子就知道,姨娘惯是嘴硬心软的。”
“就知道拿你姨娘打趣。”秋姨娘笑着虚虚在他身上拍了一记。
谢行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别扭地补充道,“您也在旁劝着些,别叫祖母同夫人对人太狠。左右这人也是救过二弟性命的。给些银子,好好打发他去了便是。”
“是是是,姨娘知道你心软,定替你多留意着,这样总行了罢。”
母子俩又聊了一会儿家常,谢行履惦记着前头铺子里的事宜,便要走了。
秋姨娘心中不舍,也知道他事情繁多,抽不开身去,将人送到院子门口,顿了顿,开口道,“你只需记着,姨娘生了你一个,你便是姨娘的心头肉。为了你,姨娘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送走了谢行履,秋姨娘回去院子里,怔怔地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桐儿换了盏新的热茶过来,瞧她出神,疑惑道,“姨娘这是怎么了?往常大少爷来时,您都要开心一天呢,怎么今日瞧着不大好?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要婢子去寻个大夫来吗?”
秋姨娘摆了摆手,捏住眉心,神色里带了几分倦怠,“无妨。”
“不过是突然觉得,这院子里真是冷清,连个人影都没。行履在的时候,听他说说笑笑,院子也好像是热闹起来了。”
“他一走,这儿就又空荡荡了。”
桐儿在一旁低声劝道,“咱们大少爷能干,老爷器重得紧呢,所以才格外忙些。这可是好事,大少爷得老爷喜欢,您将来不也能舒坦许多。”
她有心逗秋姨娘开怀,又道,“况且,这样安静的福气,您也没多长时候可享了。再过些年,大少爷娶了亲,少奶奶接进府里,再给您生上一群孙子孙女,您到时不嫌小孩子家闹得头疼都是好的了。”
秋姨娘被她逗得笑了,“数你嘴甜,尽拣着我爱听的说。”
“婢子说的可是实话呢,”桐儿也笑着答,“指不定到了那时候,您还想着如今这清静日子呢。”
“但愿吧。”秋姨娘想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无论如何,我都要替行履把这将来都打算好了。”
“那些不长眼的,挡了我儿子路的,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第32章 不忮不慕
程既原先住的院子本就破旧,他也只是栖身,没添置什么新的器具。
如今空了这几个月,桌椅床板上都落了厚厚一层浮灰,歪七扭八地胡乱堆着,瞧不出人曾经住过的样子。
程既不许谢声惟进去,屋内尘土气息太重,怕他身子未好全,吃了灰回去又病着,只拉着他在院子中转一转,权当是来过一遭。
院子里栽了株枣树,枝叶苍碧,这时还未挂果子,叶片疏疏朗朗地铺了满树,透过缝隙映出天上的流云。
一旁角落里立了半人高的水缸,缸沿生了苔痕,雨水蓄了大半缸,孑孓在水面上一下下地跳,荡起一点水纹。
这院子里的一切对谢声惟而言都是新奇的。他站在这儿,脑海里就能鲜明地浮现出程既从前生活的痕迹。
转过一圈,谢声惟仍是意犹未尽,“你从前在何处摆摊子?”
“两条巷子外的街口,”程既应道,“阿辞想去瞧瞧吗?”
“嗯,”谢声惟捏了捏他的手指,嘴角微微弯起,“想看看小程大夫从前养家糊口的地方。”
“刚好,”程既笑眯眯地答道,“那旁边有家包子铺,老板娘同我极为要好,他家的肉包子也好吃,从前我都没怎么尝过,这次要多吃几个。”
谢声惟不动声色地重复道,“老板娘?”
“……正是,”程既眼睛骨碌碌一转,想起一事来,“老板娘先前还遣了冰人到我家去,想撮合我同她女儿,好叫我去做上门女婿呢。”
至于冰人最后被自己气出门一事,那自然先不着急同这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