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爹爹交代过,一个人不可以去湖边,摇摇就只好在鱼缸里洗了。”
谢摇摇撅着嘴,很有些委屈的模样,“明明最开始,那些锦鲤很开心的,还吐泡泡,翻跟头。”
“可翻着翻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翻不过去了。”
谢小团子讲着话,两只小胖手抵在一处,手背上堆出圆圆的涡来。
谢声惟听她说着,就忍不住笑,伸出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那好吧。”
“从前就算你不知道,不罚你了。”
“往后知道了,可不许再偷着拿大爹爹的笔了。”
“笔墨纸砚皆有灵,要心怀敬重,断不可随意损毁的。”
“大爹爹偏心,”谢摇摇气鼓鼓地踮起脚尖,两手撑着桌面,去瞪谢声惟,“摇摇上次还看见,爹爹进了书房,拿大爹爹的毛笔玩呢。”
“摇摇隔着窗户听得可清了,大爹爹还陪着爹爹一起玩,玩了好久,还说什么‘笔都湿了’。”
“明明都是洗毛笔,为什么爹爹洗得,摇摇就不能洗?”
谢声惟一口气呛在嗓子里,没忍住连着咳了许久,才算缓过来,一张脸红得什么似的,对着谢摇摇道,“你听错了。”
谢摇摇扁了扁嘴,一副不大信的模样。
没等眼前的小团子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谢声惟先开了口,斩钉截铁道,“那一日是你爹爹打翻了茶水,沾到了毛笔上。”
“大爹爹已经训斥过他了。摇摇是好孩子,万万不能在爹爹跟前再提起,免得爹爹听了,心中自责,过意不去,可记住了?”
话音刚落,又将桌上那只狼毫笔递了过去,塞进谢小团子手心里。“喏,摇摇要是答应的话,这支笔大爹爹就送你了,随便你拿去哪里洗着玩儿,好不好?”
谢摇摇得了这句,欣喜得直要蹦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两位爹爹背着自己玩毛笔的事情,极轻快地点了点头,握着笔便窜去了书房外面。
待到人影都瞧不见了,谢声惟才扶着桌案颤巍巍地坐下,苦笑一声,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幸亏自家这位小胖丫头年纪尚小,心性单纯,才能被自己糊弄过去。
饶是如此,也将她这位大爹爹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怕要有数月,都不敢同程既在书房里头胡闹了。
谢摇摇是谢声惟与程既名义上的女儿,谢府里的小小姐。
说来他们二人同这小胖丫头之间,还真有一段难得的渊源。
三年前的冬日晚间,程既刚刚关了药堂的门扇,正要归家时,晃眼在门侧墙壁的一角处,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粗布襁褓。
襁褓里裹着一个瘦小的婴孩,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几乎被雪埋了半截。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周围半个人影都不见。襁褓里,婴儿的脸色已经冻得铁青,呼吸微弱,再迟片刻只怕这条小命就要丢了。
程既忙将婴儿抱进屋内,换了厚实的棉被裹着,又生起火盆,开了驱寒的药,一点点喂进去,才算捡了她一条命回来。
襁褓中别无他物,只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婴儿的生辰八字,大约是她爹娘丢下她前最后留下的。
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程既同谢声惟商议过后,索性就将孩子留了下来,当作女儿来养。
小小的婴孩逐渐长大,成了顶讨人喜欢的糯米团子,五官清秀,只是略圆了些。
谢声惟是素来好性子的,什么都肯由着她,谢夫人更不必说,听见小团子撒两声娇,叫上几句‘祖母’,便巴不得将人放到心尖儿上疼。
程既在药堂坐诊,不常在家。小孩子天生的嘴馋,有了大爹爹与祖母惯着,零嘴儿更是从未断过,人也一日日地圆鼓起来。
冬日里穿了大红的袄裙,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晃晃悠悠,不留神便要摔个跟头,在雪堆里砸出浅浅的坑来。
程既在一旁见了,也并不急着伸手去拉她,只顾着笑。正巧团子的闺名还未定下,便干脆长袖一挥,替她取了‘摇摇’二字,自此府中上下便传叫开去。
虽说算不得亲生,可谢摇摇的脾气秉性,却像极了程既。一双圆圆的杏眼生得好,骨碌碌转上一圈,便要生出些叫人防不胜防的鬼主意来。
待到闯下了祸,没等长辈开口训斥,自己先钻进人怀里,软声叫着告饶,任凭当事人有多少气,都一并散了干净。
这一招在府中百试百灵,上到谢夫人与谢声惟,下到阿月星儿,无一能逃得过,却独独在程既这里行不通。
小团子那点道行在程既面前半点都不够看,每回任凭她耍赖撒娇,法子使遍,对面的人都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要被乖乖地拎去站墙角,千字文都不知罚抄了多少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四个字背得烂熟,闭着眼也能写得分明。
是以整个谢府之中,谢摇摇天不怕地不怕,只在程既面前怂成鼹鼠一般。
这一日也是如此。
她捏着从谢声惟那里得来的狼毫笔,刚刚在鱼缸中搅过两圈,便被拎着药箱进院子的程既撞了个正着。
用不着盘问,小团子扁着嘴,便将午后同谢声惟的对话老老实实一字不落地交代干净。
于是又被爹爹拎去了院子一角,对着那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出许多的月桂树罚站。
当然也就没能知道,在内室的书房中,紧闭的房门之后,那支新搁在笔架上的羊毫软笔,又在两位爹爹的把玩里,湿得一塌糊涂。
第103章 番外10 生辰
程既的生辰在九月初九,大约是。
这个说法来自他爹。
当地惯有的风俗,九月九重阳节,家家户户都要蒸重阳花糕、泡菊花酒来祭祖敬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昌隆。
他娘去得早,他爹一个庄稼汉子,那点做饭手艺,能糊弄些吃的来填饱肚子都算难得,至于花糕这样的精巧点心自然是做不出的。
隔壁小虎子的娘手巧,每年都要磨了黄米白米,煮一大锅枣泥,专腾出一天来在家掐花糕模子。
刚蒸好的花糕又香又甜,枣泥馅儿热烫烫的,小虎子捧在手里,一边吸溜一边往嘴里塞,程既就蹲在门槛旁边,眼珠不错地盯着他的手,盯一会儿,就咽一咽口水。
小虎子知道程既在一边儿,愈发地趾高气昂,故意把花糕掰成小块儿,一点点往嘴里送,最后连手指上的枣泥也一并舔干净,才十分得意拿眼瞟他。
小虎子喜欢村东头住着的丫儿,但丫儿不爱搭理他,倒是有事没事都爱来找程既玩儿,一来二去,小虎子就同程既结了仇。
程既才不是挨欺负的好性子,踩着门槛晃晃悠悠地进了屋,当着小虎子的面把门‘哐’地一声甩上,房梁上的草灰都震掉了一层。
他才不羡慕小虎子的花糕,他等着他爹回来呢。
他爹虽然不会做枣泥的点心,但会给他煮碗面。
村头张屠户家割来的羊腿肉,切成块丢进锅里煮,等到汤汁都成了奶白色,把肉捞出来切碎,混着豆瓣炒一锅浇头,羊汤里下面条,盖上满满一勺浇头,撒葱花,最后撇一勺油辣子上去,香得人脑仁都发颤。
程既和他爹一人端一个大碗,蹲在灶膛旁边吸吸呼呼地吃完。
火苗从灶底窜出来,橘红色,明晃晃的,给他白皙的侧脸上染了红。
程既眼睛亮晶晶的,问他爹,为什么今天能吃肉。
他爹‘咔嚓’啃一口蒜,含糊不清地对他讲,今儿是你娘生你的日子。
一年就这一回,该吃碗寿面。
说完又瞥了他一眼,催道,抓紧点儿吃,一会儿面坨了。
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爹早就埋在了地底下,一€€黄土盖了脸,下到阎王殿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羊肉面吃。
要不要给他爹烧过去一份?
程既琢磨着,真要烧,那还要饶上几骨碌蒜。
他爹不就蒜估计吃不下面,到时候托了梦上来,都要臭骂他一顿。
他想这些想得好玩儿,当笑话一样讲给谢声惟听,哪知这人听着听着,就张开手,不管不顾地把他搂进怀里。
也不说话,就那样抱着,像是心疼坏了的模样。
程既没想到这茬,一时间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了才想起在这人背上拍了拍,反过来安慰。
“没事儿,”他低声道,“都过去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站到你眼前了?没缺胳膊没少腿,活蹦乱跳的。”
“而且我进城后,第一年的重阳,掌柜的还给我分了块儿花糕吃呢,”他笑着,像是很开心一样地,对谢声惟道,“好吃呢,真是甜香的,进嘴里就好似化了。”
谢声惟心里不是滋味,又酸又苦,像被人捣了一拳,疼得要掉眼泪。
程既在他面前看起来娇气得很,半点累都不肯受,总要亲着抱着,好好地疼。
可提到了真正的苦,他又开始轻描淡写起来,好似不在意一般。
那样难熬的日子,程既又藏起来了,不舍得叫他知晓。
谢声惟手上用力,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声音闷闷的,许诺一样地道,“替你补回来,好不好?”
“从前的每一个生辰,我们都补回来。”
要有花糕,有寿面,有生辰礼,有最重要的人陪在身侧。
要他往后想起重阳节,想起生辰,再也用不着去羡慕旁人。
上好的黄米,糯米和碧粳米磨成粉,去年腌渍好的糖桂花和着枣泥做馅,再加上青梅,核桃仁,桃脯和松子穰,一层层地叠上去,蒸好出锅时候,再撒上一层新摘的桂花,黄灿灿的,香气扑鼻。
程既拿了好大一块儿,用荷叶包着,直接拉着谢声惟并排坐在小厨房的矮凳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换着吃。
“好甜!”程既舔了舔嘴角的糖渍,眯起了眼,像只墙角晒暖的猫。
“真有这么甜?”谢声惟逗他,“怎么我不觉得?”
“阿辞吃的不对,”程既眨了眨眼,猛地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这里的才甜。”
谢声惟很轻地笑,原打算趁势追上去,将人按着好亲个够。谁知一晃神的功夫,程既早已埋头在另一块儿花糕里,唇舌忙得很,分不出半点空来给他。
最后还是谢声惟拦着,才没叫程既将那半锅都吃进肚里去。
“可惜了,”程既偏着头,对着笼屉恋恋不舍道,“真应该把小虎子叫来瞧一瞧。”
“我家相公做出来的花糕比他娘做的不知道好吃到哪里去了。”
吃过了花糕,到了晚间,依样还有碗寿面等着。
除了他们俩的,谢声惟额外端了一碗来,摆在对面,细致地搁好了筷子。
“给……岳父的。”他小声对程既解释,“他在天有灵,见了这碗面,也知道你终身有靠,可以安心了。”
程既吃面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依旧没忍住,丢了筷子,扑进谢声惟怀里。
“都怪你。”他伏在人肩头,没头没脑地怪罪。
“嗯,是我不好。”谢声惟接得利落极了。
“我过生辰呢,一年才有一次的好日子,你还要惹我哭。”程既声音很软,眼睛红了一圈,带了点水光,在灯下瑟瑟的,朝着人看。
谢声惟很轻地亲上那双眼睛,尝到一点涩,心里又觉得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