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离开京城, 又归期未定, 所以总想来见见哥哥。”顾琰叹气,“该说庆幸吗?哥哥讨厌我,现下竟主动诱我前来,我实在有几分开心。”
“……银竹是你的人?”
“算吧。”顾琰问, “哥哥是怎样发现的?据我所知, 她很谨慎,除了替我传传你的消息外,并没做过任何不利你的事。”
确实, 宁元昭默然想。
银竹很谨慎, 且做事细致周全。否则, 她不可能变成替他打理生活的侍女。
可这样稳妥的人, 在他与顾景懿相处一事上, 竟做不到替他保守秘密,总是叫他爹或者祖母发现端倪。
好比他曾为公主炖甜汤的事, 明明他是在自己的小厨房里, 却还是被祖母知晓了。起先他只以为是祖母掌着全府, 后来想想, 才觉察到蹊跷。
不过这些事情都太小, 算不得什么。
真正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慕容晃绑架一事。因着之前,银竹险些被慕容晃轻薄,故而他特地让人教了她些逃跑的功夫,又嘱咐她上街时带上府上小厮,莫走小路。
银竹一直很听话。
结果在顾景懿生辰的特别时间,银竹在她从来不走的巷子间被慕容晃掳走了。
他便是从那时起了疑。
后来他去菩提寺找顾景懿,要银竹给他收拾东西。他去后恰逢大雪,山路难行,雪停离开时,他居然正正好遇到了顾琰。
当时距荣妃的祭日还有几日。
在冰雪正厚时前来,让人觉着……有些急。
他的疑惑自此又增加了两分。
只是这些,他没有必要回答。
“姜禄也是你的人?”宁元昭看着他,“珍珠手串的事,是你策划的,为什么?”
“是,是我的人。他服侍过我的母妃,我后又派人接济过他,他便说会为我做事。”顾琰倒回答得耐心,“至于珍珠手串,哥哥不是想要么,我便找个由头送给哥哥。可惜哥哥心太软,连慕容晃那种人都不愿意杀。”
当时的场景在顾琰脑中一闪而过,他还记得他写了三封信,让小柴火去送。一封给银竹,一封给姜禄,为的就是此事。
还有一封,也给了姜禄,不过是让姜禄找人,将信送到他舅舅手里。
“若我当时不去救银竹呢?”宁元昭顿了下,又问。
“不去啊……珍珠也会到哥哥手里。”顾琰摸了摸手上的树枝,“那不是查出来个养暗卫的密道吗,慕容晃惊动了那些暗卫,是活不了的。”
“银竹也会死。”
“所以我说呀,哥哥会得到珍珠的。周博海性子还算正直,知道因此害死了你的侍女,为表补偿,他会主动将珍珠予你,反正他已大仇得报了。这般,哥哥讨厌的人死了,又得了想要的东西,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死寂般凝滞的气氛再次现于二人之间。
所有一切都变得再明了不过,周博海与慕容晃的仇恨纠纷,在不知不觉间被顾琰利用,变成一个惊险万分的局,姜禄和银竹都是主动踏入其间的棋子。
若不是那枚玉佩,事情绝不可能不了了之。
唯有一点,他仍想不明白。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密道的存在?”
“世界上的事情,总不能都是好运无缺,天衣无缝的。”顾琰模棱两可地回答了这样一句话,“哥哥问了我那样多问题,是不是也该我问哥哥了。”
宁元昭淡然凝视他,未曾回答。
顾琰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哥哥说讨厌我,是因着我利用哥哥。我后来想想,也觉得对。只是事情做下,我已然无法收手,身不由己。”
“当真是身不由己吗?”
“哥哥若如我一般长大,就明白了。”顾琰说,“我是想问哥哥,如果我没有利用过哥哥,哥哥还会选择皇姐吗?”
宁元昭蹙起眉,“你在说什么?你是男人。”
“哥哥喜欢一个人,哪里会在乎他是男人女人,不过是……”顾琰垂下眼眸,“是我之过。”后面的字声音很轻。
宁元昭没听清楚。
“你在说什么?”宁元昭心中的怪异感愈发浓重,喜不喜欢男人,难道顾琰要比他更清楚不成。
“哥哥,你还没回答我。”
“会。”宁元昭不欲与他再有纠葛,索性直言道,“世上之事,没有如果一说。就算我与公主从不相遇,也绝不会选择于你。”
顾琰嗯了声,从怀中拿出一枚青玉簪来。
宁元昭这次看清楚了,这簪上确有重瓣莲花的刻纹。
顾琰说:“哥哥,我母亲的簪子,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我之前想送予你,望你与我重归旧好,可惜你不要……我做到如此地步,若母亲在天有灵,想来会为我降下神罚吧。”
好奇怪的话,顾琰的道歉与荣妃何干?
“哥哥知道的吧,我母亲不是重病而死,是皇后娘娘,为我母亲赐下了毒酒……”顾琰波澜不惊地说出一个惊天秘闻来,“皇后娘娘,想来与哥哥的母亲无异。你的母亲杀了我的母亲,所以哥哥说得对啊,有这般深仇大恨,你当然不会选择于我,是我不知自爱,鬼迷心窍了。”
顾琰用一件宁元昭不知晓的事全然曲解了不被选择的缘由。
可宁元昭清楚地知道,他的拒绝,与所谓深仇大恨无关,毕竟他是今日才得知此事。
顾琰的一切利用,难不成是来源于此么?
他一直把自己视作杀母仇人的儿子……
宁元昭心中掠过震惊和诡异,面上则仍是平淡:“如此说来,你做的所有事,倒是顺理成章了。”
顾琰摇头,“我想哥哥小时是不知这事的,不然怎么会真心诚意同我玩耍,我是觉得造化弄人,很是难过。”
说罢,顾琰抬手,想抱一抱宁元昭,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在冷宫,他说一句冷,宁元昭就会抱住他。后来长大些,他离开冷宫,性子不再如过去那般高傲,便总会主动地抱住宁元昭。
宁元昭从不拒绝他。
不过这一次,他知道宁元昭会退开。
果然……
他退而求其次捉向宁元昭的手腕,上面有一个很深的咬痕,比他上次见到的更深,甚至破过皮结了痂。
一看就知是谁做的。
真是……惹人生厌……
于是,痂被锋利的簪尾刺开,伤口再度流出鲜血来。
紧接着,他被宁元昭一掌打到了胸膛上。
宁元昭觉得自己当真点背,不过是与顾琰心平气和地说话,结果顾琰一边恶心地想要抱他,另一边又发疯地将簪子刺进了他的手腕里。
他拔出簪子,面无表情地向顾琰飞掷而去,簪尾划破顾琰的脸颊,钉进了顾琰身侧的树干间。
宁元昭低头,看了眼手腕流出的鲜红血液,问:“你下毒了吗?在簪子上。”
“怎么可能呢,哥哥。”顾琰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只是觉得,哥哥手腕上的牙印,很碍眼罢了。”
顾琰低低地笑了声,“我上次就告诫过哥哥了,要多些警惕。哥哥没听我的话,果然又受伤了……算不算得上咎由自取?”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宁元昭看到了小柴火的身影。
“元昭哥哥,有人催我了,我该走了。”顾琰拔下簪子,走近宁元昭,似叹非叹地说,“对了,我忘记了件事€€€€顾琰应当提前恭贺哥哥……新婚快乐。”
说罢,顾琰走了,彻底离开了云空寺。
宁元昭下意识扶住身侧的梨花树,以缓解脑中忽如其来的眩晕。
宁亦舟不知何时来了,见他受伤,急切地喊:“主子,怎么受伤了?我方才好像看见七皇子的车架了,是七皇子做的吗?他怎么能把你伤了?快,走,回屋,我替你上药包扎。”
宁元昭嗯了声。
是啊。
顾琰怎么能把他伤了……就连顾琰自己都嘲讽他不警惕……
然而就在方才,顾琰朝他抱过来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好的缘故,簪子折出来的光竟射到了他眼中,很痛,就像被簪子狠厉地刺中了一样。
他变得恍惚,簪子才有机会伤了他。
同样很痛……像盐水撒在伤口上,比他想象中更痛,不知是不是他没防备的缘故。
同一瞬间,他脑中混沌不堪的画面忽然清楚了起来。
€€€€那曾刺破他眉宇,让鲜血流落浸透他眼睛的人,正是顾琰啊……而那刺伤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根簪子啊……
可为什么,他现如今才想起来?
他还有别的,未曾想起的记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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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之后,宁元昭连续几夜都做了噩梦,有关前世的噩梦,有关顾琰的噩梦。
小金子许是感知到了他过差的精神,竟也变得恹恹起来,宁元昭喂了许多天血才将它重新养好。€€H
但做再多梦,他都未能想起缺失的记忆来。
是的,他猜自己缺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
他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测,是顾琰同他一样,多了前世的记忆。奈何顾琰已离开京都,他再如何猜测亦无法确切证实,只能以此为预想,做好所有可能来临的周全准备。
关于顾琰所提及的荣妃之死,他并未去过问宁秋水。宁秋水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不仅身体难受,精神上也总是累。宁元昭不愿为此事让她心烦,就算真地要问,他也想等到宁秋水月子之后。
至于银竹,在他回府后的某天独自找了他,说想要去外游历,他同意了。
他们皆未提及“银竹是顾琰的眼线”一事,虽然他们都已心知肚明。宁元昭想,就算挑明,他的决定同样是将银竹放走,从此再不入宣正侯府。
大同小异。
无论如何,随着顾琰的离开,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一月末,顾琰到达丹泊县。
二月中下旬,宁元昭陪伴着顾景懿度过了又一次蛊毒的反噬。这次蛊毒的发作,来的比之前晚些,不知是不是宁元昭常常陪伴的缘故。
顾景懿换了只更大些的角先生,宁元昭一如之前,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奇怪的是,纵使他已有过经历并做好准备,却比先前更要崩溃。
是顾景懿的原因。
这位公主诵经念佛太多天,一朝再见,竟隐隐变得比之前更不可捉摸,连折磨人的手段都恐怖地进步了太多,颇有一种老练之意。
二月末,慕容晃在慕容家的周转之下,终于结束长达三月多的关押,离开刑牢回到家中。
三月中旬,派去丹泊的大夫研制出治疫之方,颇有成效,传信京中,龙颜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