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低声道:“想入浮月楼玩乐,要先交五十两银子。可书生大多清贫,以前有姐姐说,穷书生便不该放进来,连一杯茶都喝不起。可是绿浮姐姐却说,酸腐却是可憎,不过书生大多还是饱学之士,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姐姐还说,若是挣钱,靠那边那些公子哥便也够了。”她朝着校场那边点点下巴。
“可若只是如此,咱们浮月楼终究是下九流的玩乐之所,可若是放些有真才实学的书生们进来论学,咱们浮月楼便也是风雅之地呢。”
“故而那些想来浮月楼论学,却连入门会都没有的,无论是字、画、文、雕,不一而足,皆可送到浮月楼来。每月初五,这些书生公子便会点评这些作品,若是大家都说好,便会邀请他来莲心坞论学。”
“来这儿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姑娘常会办些活动,好比写门匾啊、设计楼宇啊。他们为了比较才学高低,常常抢着出主意呢。”豆蔻捂嘴一笑,压低了声音,“咱们楼里省了许多请人的银钱,那些书呆子还高兴得很。”
她一番解释清楚,连池旭尧都是点头,道:“绿浮姑娘的见识实在是不凡。”
“世人只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绿浮姑娘却能看到未来的权势滔天。”
豆蔻懵懵懂懂,道:“从前礼部的公子爷也这般说姑娘,可姑娘却说,求学之道孤苦,她不过是为这些人寻一红尘知己罢了。”
何明德叹道,“绿浮姑娘若是男子,只怕也是朝廷栋梁之才了。”
他二人来了兴致,便也走到墙边,看着墙上的作品。
墙上先是镌刻了四字“以文会友。”
其下挂着三幅画,四幅字。几个年轻人各执一词,褒奖不一,点评着各自的好坏之处。
何明德与池旭尧皆一一看了,何明德停在了第二幅草书上,暗自点头,只觉得这一手字笔笔中锋,颇有蛟龙盘虬之势。
点评书法之人,大多也称赞这位。
“这篇《莲心坞序》,该是本月魁首了。”
“正是,此书一泻千里,气势磅礴。且此人未入莲心坞,却写《莲心坞序》,必是对此月魁首之位自信万分。”
“若非才华横溢,只怕也没有这份底气。”
众人皆点头称是,便要取下这幅《莲心坞序》,交付浮月楼,便是此时,一只手却忽然拦住了他们。
众人看过去,便见一个身形似少年的男子,身边站着一人,比他高些,身姿亲密,一看便是同行之人。只是这二人皆面覆面具,看着也不像是熟识之人。
少年伸手揭下了最后一幅字,道:“我倒觉得,这最后一位更好些。”
最后一幅,却也是草书。若是往常,却也算得上出彩,只是今日有着《莲心坞序》在,便显得它黯然失色几分了。
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公子道:“在下徐然,算是最早来这莲心坞的,与众位也参加了八九次的以文会友,却从未见过公子,公子怕不是走错了?”
言下之意,便是对自己的才学很是自负,也隐隐有轻视池旭尧之意了。
池旭尧却道:“若是从书法论,这篇《方田均税疏》确实是稍有逊色。可若是谈起内容……”他扫视了这一群年轻人,众人皆感到了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若是谈起内容,《方田均税疏》谈土地€€改€€革,《莲心坞序》却是风花雪月,优劣高低,岂不是一目了然。”
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嗤笑道:“我等来此,只为谈论技艺高低。”
池旭尧轻轻扫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分明一言不发,却更是让人感觉到被轻视。
他把同样的视线又转移到了众人身上,不知为何,有着同样想法的人,都不由得羞赧起来了。
池旭尧道:“你等都是大晏的饱学之士,学了多少的学识,不为国为民谋取福祉,却只是为了谈些风花雪月?若是学识技艺只是你等消遣时光的玩物,你等日日聚集在此,又与聚在一处弹珠的小儿有何区别?”
“你等看不上这份作品,只怕这作者,也不屑与你等为伍吧。”
一番话说得这些少年竟都脸红了起来。
徐然涨红了脸,道:“纵然我等在此日日辩论,商定国策,却也不过是自娱,徒惹愤恨罢了。”
“皇子弄权,百官党争,这朝廷上下做事情的又有几人?莫说我等未入仕,便是入仕,又能做些什么?倒不如在此讨论学识。”
几个年轻人都被吓坏了,忙拉住他。只是众人脸上或多或少,也都有些愤恨之色。
端王沉默了。
从前他跟在父皇、太子哥哥身边,看到的百官皆是严谨认真,上下一心,一心为民。
只是偶尔觉得,这朝中说的话越来越像,好似上下只剩下两张嘴了。
一张为太子说话,一张为大皇兄说话。
谁也不觉得奇怪。
可今日看着这群年轻人涨红的脸,端王忽然从那个奇怪的圈中跳出,也依稀感觉到了一些奇怪。
百官卷入党争,少年人失去抱负。
面对徐然的愤怒,他竟无言以对。
一时之间,岛上只余下水浪之声。
忽然,何明德走上前,对着那群青年温和道:“你们既看不惯,为何不去改变呢?”
一个青年道:“说得容易,他们已经是权柄在握……”
何明德温和道:“可你们才是年轻人,他们永远都活不过你们。只要你们不放弃,最后赢的一定是年轻人。”
“当然,我并不是让你们把自己与大人们对立起来。我只是想说,若是真心想做一件事,无论时局好坏,都要坚守本心,否则只怕终身都要怪自己懦弱。”
青年们都沉默了。
池旭尧忽然道:“既然今日以文会友,我也来试试吧。”
说罢,他拿过旁边的纸笔,稍一运腕,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字。
等他放下笔,几个青年你推我我推你,磨磨唧唧走上前去。
那洁白的宣纸上,落着遒劲有力的八个字,“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如何?”
半晌,徐然扭过脸,还有些不自在。“本月便邀请你们三人进来吧。”顿了顿,又道,“最终你会发现,你只能独善其身罢了。”
虽是这么说,语气却别扭得很,只怕他自己心中想着的,却是后四个字吧。
也是,寒窗十年,漫漫求学之路,谁又是真得为了能写几首伤春悲月,风花雪月呢。
……
端王和何大公子并肩离开,端王一路上都是心事重重。
何明德问道:“你也要日日来与他们论道?”
这会儿冷静下来,端王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方才他看一群饱学之士,浪费自己的才华,心中激愤,方才要入社。此时冷静下来,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却又犹豫了。
何明德却道:“以文会友,看的是一个人的才华。方才王爷的一番话,可比一切都引人注目呢。”
几句话,轻轻地推了端王一把。
有人支持,端王轻轻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吐完,忽然又警醒起来:“这不会又是你安排的吧?”
何明德哭笑不得,连连摇头。
端王这才放下心,道:“他们若是肯把才学用来造福于民,是大晏、天下百姓之幸。”
他又把那张《方田均税疏》拿出来,看了一遍。
“若是这莲心坞中能出十几个这般人才,”他沉思半晌,终于是下定决心道:“风花雪月太过可惜,从此之后,此处便改为论学之所吧。”
第15章 红颜
归府之后,一鸿回报,说是宫里、太子府、大皇子府还有些官员家中都送来了寿礼。定国侯府里,老太太和二房也各自送了些寿桃万福等。
池旭尧挑着父母与太子的礼单看了,便也罢了。
水碧早就准备好了长寿面,这个生辰才算是完整了。
他二人换了常服,池旭尧把那份《方田均税疏》放在一旁,何明德看了看,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莲心坞?”
池旭尧倒是犹豫了,问道:“你何日休沐?”
这话问出口,自己倒先怔住了。
如今这是走到哪儿,还要人陪着不成?
于是又改了口道:“休沐日也要对公务多上上心。”
这是周末要加班的意思?
何明德道:“我已经是皇亲国戚了,若是休沐日还要去工作,众位大人岂不是要紧张地一同来府衙?”
“无效内卷可要不得。”他笑眯眯地看着三皇子换好衣裳,接着道,“户部本就事少,与其去枯坐,倒不如跟着王爷去学习。”
说是学习,只怕心中念着的是浮月楼的玩乐吧?
端王不满道:“你虽是皇亲,却如何能如此不思进取?皇兄在你这个年纪之时,已经帮父皇处理朝政了。”
何明德摆摆手,“太子身份尊贵,自然要比寻常人优秀。此外他还有劲敌在侧,自然更是不敢放松。”
“我志不在官场,去户部不过是挣个糊口钱罢了。”
如今自己已有浮月楼,似乎也不需要这死工资了,不如辞职。
端王震惊了。
按说这京城之中,进入府衙的皇亲国戚不少,这些人不是为了捞油水,便是为了得到权势之后捞油水。今日何明德所言,竟是如此清新脱俗。
这想法实在是可耻。他方要开口训斥,便被何明德打断。
何明德神态漫不经心,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大皇子与太子党争,王爷不想也参与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池旭尧有些诧异,不过今日心情不错,便也说了,“皇兄文韬武略,远胜我与大皇子,他为储君,理所应当。”
“皇兄需要,我便辅佐他。他若是不需要,我便去跟着老师著书立说,乐得轻松。”
何明德仔细地看着端王的神情,若不是他在演戏,便只能说明他果真是对储君之位毫无想法。
那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让端王也卷入了党争之中?
历来党争,九死一生。何明德又默默把辞职的打算放下,虽说自己不够努力,但身在吏部,总会有用的吧?
他把疑惑放入了心间,岔开了话题。
他二人正随口说着些闲话,倒是轻松。忽然,窗下传来一鸿的声音。
“大公子,绿浮姑娘前来求见。”
屋内二人同时看了看那自鸣钟,便见已是戌时三刻了。
是有什么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