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黑,已经入夜了吗?
“你醒了。”
燕暮寒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距离很近,祝珩愣了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了。”
申时,下午,还不到傍晚的时候。
祝珩心里发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便是入夜,也不可能这么黑,黑得看不见一丝光线,像是掉进了墨缸里。
燕暮寒端着药碗,吹凉勺子里的药汁:“医师说,你太激动,吐血晕倒。”
和上次晕倒的原因差不多,都是气急攻心,祝珩的身体本来就虚,经不起折腾,老医师嘱咐要好好照顾,这几天就开始针灸,祛除身体里的毒素。
勺子递到嘴边,祝珩下意识含住,咽下药汁。
以前从未出现过失明的情况,应当是他太过激动,等心情平复下来后就好了。
祝珩不吵也不闹,无事发生一般,垂着眼皮,将燕暮寒喂到嘴边的药喝完:“楚戎在哪里?”
“在外面,候着,你要见,他吗?”燕暮寒放下药碗,祝珩昏迷的时候,他问过楚戎发生了什么事,“别多想,肯定,有误会。”
事情还没弄清楚,仅凭楚戎的一句话,不能断定祝子熹出了事。
祝珩心知这一点,但祝子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即使心知肚明也无法保持冷静:“让他进了吧,我有事要问他。”
燕暮寒将楚戎叫进来,这一次没有离开,一直坐在床边。
楚戎一见祝珩就跪下了,语带哭腔:“殿下……”
祝珩心烦意乱,呵斥道:“别哭了,你说舅舅在宫中遇害,是怎么回事?”
“大都传出消息,二爷在宫中被大皇子的车辇冲撞,当场毙命。”楚戎一下下叩着头,声声泣血,“二爷无辜遇害,十三年前睢阳一役有冤,祝将军与我父楚明灏遭奸人算计,奴无处诉冤,胆大包天擅请二爷牌位,恳求殿下为祝氏一族讨回公道,为我楚家满门洗刷通敌冤屈。”
楚戎今年十三岁,十三年前因楚明灏通敌,楚家被满门抄斩,楚戎是楚明灏的遗腹子,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被楚戎的好友救下,抚养成人。
他跋涉千里,从睢阳城到南秦大都,将自己卖入了国公府,为的就是伺机平反。
“所以你并不是亲眼看到舅舅遇害,只是听说。”
楚戎一愣,忙道:“南秦已经传开了,奴不敢欺瞒殿下,奴离开大都的时候,圣上正想着册立新后,二爷大力反对,他此番遇害,定是皇贵妃及大皇子在暗中捣鬼。”
皇贵妃苏氏,正是大皇子的母妃。
祝珩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消息的?”
楚戎如实以告:“离开睢阳城的时候,二爷对奴有再造之恩,奴不忍心见其无辜冤死,就偷偷潜入了祝氏祖祠,将二爷的封名牌位盗了回来。”
祝氏一族世代镇守睢阳城,祖祠就建在城中,唯有祝子熹这一脉在大都为官,祝氏族人死后,牌位都会送回祖祠供奉。
燕暮寒听明白了,传言真假尚未辨明,这人就拿着祝子熹的牌位来找祝珩,希望借祝珩之手来平反祝氏与楚家的冤案。
或许有对祝子熹的不忍心,但更多的是对报仇的渴望。
祝珩心绪难宁,眼前的黑暗更增添了他的烦躁不安:“你所言可属实?”
他听到楚戎重重的磕头声,声音里仿佛都带着血意:“奴句句实言,若有欺瞒,不得好死,望殿下明察。”
燕暮寒将楚戎安顿在府上,命暗卫暗中监视,然后又安排人快马加鞭启程,赶往南秦大都查探情况。
祝珩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是要在他们的成亲仪式上坐高堂位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真是那什么大皇子害死的,他便为祝珩取了对方的项上人头。
身为夫君,必须想夫人之所想,体贴周到地安排好一切。
祝珩独自坐在床上,摸索着拿起放在枕头旁边的牌位,他的指尖每在一个字上抚过,心里就升起一丝恨意,过去二十年里所受的屈辱一股脑儿都涌上心头。
他无心权势,并不想争,所求不过是他和在乎之人能安稳度日,是以德隆帝偏心其他兄弟,祝珩都毫不在意。
以往祝子熹每每要为他争一口气,争得皇子应有的排面,祝珩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巴不得一辈子待在明隐寺里,做个普通人,不明白祝子熹为什么执着于那些虚名。
如今祝珩明白了。
祝子熹争的从来都不是虚名,是尊严,是底气,是旁人不敢欺辱于他,不敢将他推出去挡刀背锅的权力。
祝珩抱紧了牌位,蜷缩成一团,如同小兽一般呜咽:“舅舅……”
此身立世受尽折辱,怎能不争。
祝珩原以为不在意便得自在,到头来才发现,即使他不争不抢,旁人也容不下他。
想要在这世道里安稳地活下去,不仅要争,还要争九五至尊之位。
燕暮寒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扶着门,思绪陡然飘回到七年前。
花神节的夜晚处处都是花灯,十里长街被点亮,如同一条坠入凡尘的璀璨星河,一眼望去,漫天遍地都是灯火。
燕暮寒被人群裹挟着来到最热闹的花神祠,从半空中飘落的粉色薄纱带着淡淡的香气,蒙了他一脸,隔着薄如蝉翼的轻纱,他看到款款而下的祝珩。
素衣雪发,眸光映烛,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那时的祝珩挽了女子发髻,他的相貌本就随祝苑,美得雌雄莫辩,是以燕暮寒第一眼看到他,误将他认成了姑娘。
他们语言不通,互相比划着,猜测彼此话中的意思。
从热闹的花神祠到京郊,祝珩牵着他的手跑了许久,他们躲过了一直监视他的人,在城外荒败的土地庙依偎着,那是燕暮寒所能拥有的、唯一的自由时光。
祝珩发热了。
燕暮寒做了此生唯一一件不会后悔的蠢事,他戴上奴隶才会戴的枷锁镣铐,回到了他好不容易逃离的囚笼€€€€北域长公主身边,心甘情愿断下尾指,成为被控制的傀儡,借此来换她救救祝珩。
祝珩中毒一事,他在那时便知晓。
尾指断掉的时候,祝珩正发着热,烧得意识混沌,那是燕暮寒第一次喊疼,得到了祝珩的拥抱。祝珩不会安慰人,像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一样,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事情,说他叫祝长安,说他是男子,说他身负不祥……
燕暮寒想,他大抵是从小就很卑劣,故意装哭惹祝珩心疼,骗祝珩与他交换了信物,他用狼牙项链换走了祝珩的玛瑙手串。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那时的祝珩十三岁,尚未参加宫宴,比如今更活泼、更善良、也更柔软一些,期间退烧了还会陪他玩耍。
他们相处了两天半,第三天上午,祝珩被长公主的人送回了明隐寺,他则被带回了北域。
一别七年,再见陌路。
燕暮寒关上门,稳稳地走向祝珩,陌路也无妨,他会调整方向,直到与祝珩殊途同归。
“燕暮寒,我看不见了。”祝珩抬起头,眼尾发红,平静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将燕暮寒砸懵了,他脚步顿住:“什么?”
“我瞎了。”祝珩摸了摸眼睛,眉眼和从前一样漂亮,只是失去了光泽,“刚刚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燕暮寒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伸出手,在祝珩眼前晃了晃,祝珩的眼珠一动不动,并没有聚焦,他一下子就慌了:“没事的,别怕,别怕……我这就去找医师!”
“等等!”
脚步声停住,祝珩仔细分辨着方向,“看”过去:“燕暮寒,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很少直呼燕暮寒的大名。
燕暮寒心中又急又慌,但怕吓到他,不得不慢下性子来,温声问道:“是问表字吗?”
他并不知道祝珩的表字,只知道祝珩的乳名是长安,也不知祝珩之前为何要问他与表字相关的问题。
祝珩摇摇头,他闻到燕暮寒身上的伤药味道,略微仰起脸,眼睫轻颤,仿若一只脆弱的蝶在振翼:“我想问,你在迦兰王女面前说我是你的夫人,还作数吗?”
如今我瞎了,你的喜欢还在吗?
许久没等到燕暮寒的回答,祝珩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去,就在他以为燕暮寒变心了的时候,他的手被握住了,热度透过皮肤渗进来,一点点暖热了血液。
“我求之不得。”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手背上,一触即离。
祝珩还没来得及思考那是什么,一阵风就从床边刮向了门口,是燕暮寒跑着离开了房间。炭火发出€€€€€€€€的烧灼声,祝珩摩挲着怀里的牌位,长出一口气。
是作数的。
老医师很快就到了,他几乎是被燕暮寒提溜着衣领带过来的,喘不过气来,一张老脸憋得煞红:“慢,慢点。”
他一生积德行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两个人,一天出诊几次,旁人寻医问药恭恭敬敬,眼前这位凶神恶煞的主儿,恨不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夭寿了。
病情在路上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了,老医师检查了一下祝珩的眼睛,又诊了脉:“身子本来就虚,急火攻心,又受到毒素的影响,才会看不见,等到身体里的毒素清一清,好好休息几日,多补一补就没事了。”
祝珩已经开始想自己瞎了后要怎么办,听到这话有些回不过神来:“会恢复?”
老医师抚了抚被拽得皱皱巴巴的衣服,没好气道:“不然呢,你还想真瞎了不成?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身体,你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年纪轻轻就血虚,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至此。”
祝珩想了想明隐寺的斋饭,不至于吃糠咽菜,但也差不许多。
暂时失明,补一补养一养就会恢复。
燕暮寒提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立马命厨房做了十几道大补的菜,亲自投喂祝珩:“鱼肉,大补,张嘴。”
“牛肉,大补,张嘴。”
“羊乳,大补,张嘴。”
“蒸蛋,大补,张嘴。”
……
还有人参、虫草、雪莲等珍贵的药材,被煲成大补的汤,一勺勺喂进祝珩的肚子里,祝珩喝得反胃,打了个饱嗝:“不行,我吃不下了。”
见他是真的吃不下了,燕暮寒将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你才喝了一碗半,还有大半盅没有喝,我让人用火温着,过一会儿消化了你再喝两碗。”
祝珩:“……”
这一顿饭是被燕暮寒伺候着吃的,祝珩却累了个好歹,吃完就倒在软榻上不动弹了,满脑子都是“大补,张嘴”。
没有一个胖子是一口吃成的,但有人可以是一顿饭撑死的,再这样疯狂地补下去,不等眼睛恢复,他就先去找阎王爷了。
得和燕暮寒好好谈一谈。
吃饱喝足就没精神,祝珩揉了揉肚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燕暮寒净了手,拿着浸湿的帕子走过来,给祝珩擦脸,“我已经派人去了南秦大都,寻找舅舅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定给你个交代。”
提起祝子熹,祝珩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既是宫中传出的消息,定然八九不离十,要查一查墓地。舅舅早年间曾外出游历,拜了个江湖人士为师,我隐约记得他提到过,江湖上有一种假死药,服下后闭气停脉,看上去和死了一样。”
楚戎不敢骗他,但祝珩更了解他的大皇兄是什么货色,明哲保身一套玩得很溜,有杀人的心思,但不会亲自动手,就像当年在宫宴上算计别人推他下水一样。
更不必说堂而皇之的在宫中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