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如断了线的珠子, 被风吹成斜线噼啪打在卫宗建身上。
看到形容狼狈的卫宗建, 侯府的门房暗自心惊,忙拿出一把油伞罩在卫宗建头上。
卫宗建脸色似铁水浇铸, 铁青着推开门房, 跨着大步走进庭院。
门房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淋雨的卫宗建, 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进了垂花门,路过一处院子时, 卫宗建脚步微顿,然后推门进去了。
庭院那株金桂被风吹得歪斜, 花瓣零落了一地,碾进脏污的泥土里,衬得院落更加清冷孤寂。
自夏子凉病逝后, 卫宗建便很少来这处院子, 继室嫁进侯府另置在其他院子, 这些年卫寂一人住在这里。
卫寂离开侯府, 这处院子便空置了。
房门没有落锁,每隔几日就会有人来打扫, 屋内还算干净。
卫宗建走进去,看着多年未变的摆设,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
梨花木妆台前坐着一个姿容清丽的女子,不施粉黛,只在唇上涂了薄薄一点口脂,肌肤不似京中闺阁女子那样白皙,像月下的麦穗,坚韧而有生命力。
初见她时,卫宗建先闻到是她袖口那点药香,再后来就是那双明亮生辉的眼眸。
那时卫宗建身负重伤,被外出采药的夏子凉背回了医馆。
卫宗建惊愕于她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力气。
夏子凉弯唇一笑,落落大方与他解释,“我常上山采药,山路难走,有时还要爬上去,所以比寻常女子力气要大一些。”
她果然是干练的,一双素手攀得了峭壁,也杀得了鸡。
食指粗细的药材放在铡刀,她切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那时卫宗建还年轻,这是他第一次见这样的奇女子,只觉得整个京城再找不出这样让他动心的。
一道惊雷劈下,漆黑的屋内闪过白光。
坐在妆台的夏子凉面色变得苍白,明媚的眸也凄楚起来,她望着他,眼底泛着红,与卫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只不过卫寂说的是,“为何要生下我?”
而夏子凉说的却是,“你若喜欢京中那些知书达理的贵女,娶我做什么?”
他是喜欢夏子凉的,不然怎么会违背父母之命执意要娶她?
得知她有了身孕那日,他高兴得很,夜里在灯下翻着族谱为她腹中的孩子取名字。
她还笑话他,“男孩女孩都不知呢,生下来再取也不迟。”
卫宗建则觉得男女各取一个,到时候生下看是男是女再决定叫哪个。
他今日去找卫寂,并非是奔着吵架去的,而是想让卫寂回侯府。
如今卫寂分化成阴坤,再这样跟太子胡混下去,先不说名声,单是身子……迟早会出事。
回到侯府,有他在,起码太子不会胡来。
若是卫寂真钟意太子,卫宗建会厚着脸皮去宫中请皇上给他们赐婚,若是太子没那个意思,只要卫寂名声还在,还可以与其他人定亲。
但去时卫宗建心里是含着怒气的,气卫寂跟家里赌气,气他不知轻重,更气他瞒着自己分化的事,因此话说重了一些。
他本意并非如此,来是想带卫寂回去。
卫寂却说,“我知道我从来不合您的心意,在您心里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以后您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回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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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道惊雷,屋中短暂被映亮,而后归于平静。
梳妆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浑身雨水的卫宗建怅然站在原地。
卫寂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重视卫寂?
依照族谱,其实卫寂这一辈应该取一个‘承’字。
但那时他母亲一直看不上夏子凉,平时日免不了找她一些麻烦。
因为这些琐碎的事,他们母子总是吵架。
有一次卫老夫人说话重了,卫宗建差一点就带着怀有身孕的夏子凉出府另立门户。
后来在众多人的劝说下,他留了下来,但弃了族谱的辈分,给未出生的孩子取了一个‘寂’字。
这个寂出自,寂寂三冬夜,悠悠万古心。
卫宗建是想卫寂像高山流水的乐曲一样,穿刺寒冷的冬夜,留下万古之名。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卫寂寄予厚望,所以待卫寂格外的严厉。
夏子凉过世后,怕卫寂留在京城疏于教导,卫宗建便将他一块带到了凉州,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可卫寂既不像他,又不像过世的夏子凉,性子庸弱。
见他实在不是武将这块料,卫宗建只得放弃,回京后去宫中求了一道旨意,让他伴太子读书。
谁知竟是他生平做的第二桩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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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宗建走后,卫寂便将自己关在房中。
其实对卫宗建的态度,他早该麻木,可将心中的话全部向他道出来之后,他觉得很难受。
虞姑姑知道卫寂此刻心情不好,便没有打扰他。
卫寂窝在床头,望着那盏豆大的灯芯失神,眼睛好似泡在盐水中,又酸又涩。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落在浴缸的荷叶上,溅起一串串水珠。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映出一道人影。
卫寂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察觉窗外,直到对方叫他的小名。
“迟迟。”
听到这声音,卫寂猛地抬起头。
第79章
看着窗前映出的那道修长的身影, 卫寂心口发胀,他慌忙穿上鞋子下了床。
卫寂打开房门,便见姜檐站在廊下,既没有撑伞, 又没有穿蓑衣, 身上的衣服几乎要淋透。
外面的风很大, 墨色的天际时不时闪过几道雷鞭。
怕姜檐淋了雨再染上风寒, 卫寂将门又推开了一些,“外面冷, 快进来。”
姜檐来时还未下雨, 他只是想来看卫寂一眼,并不打算多留, 怕他母后知道这事会责怪他不信守承诺。
雨水越来越大, 顺着尖翘的屋檐滂沱而下,好似一帘水瀑。
卫寂的袖口沾了一点水汽, 站在门口静静望着姜檐。
姜檐只迟疑了片刻,便大步走了过去。
卫寂关上房门, 去拿帕子给姜檐擦身上的雨水,开口问他, “要不要喝姜汤?”
方才雨声大,姜檐没有听出卫寂的异样,此刻回到屋中才发觉他的嗓子有些哑。
今日是卫寂雨露期的最后一日, 姜檐以为他身子不爽利, “还难受?”
卫寂摇摇头, “烧退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
姜檐垂眸看着卫寂,“那眼睛怎么这么红?”
卫寂匆促地低下头, “没有。”
姜檐察觉到不对,抬起卫寂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眼皮不仅有些红,眼眶还泛着细细的红丝,顿时恼了。
姜檐冷声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卫寂轻轻推开姜檐的手,转开这个话题,“殿下怎么进来的?”
虽然姜檐有宅子的钥匙,可他没听见开门声,而且门是从里面落锁的。
姜檐并不好糊弄,摸着卫寂发红的眼角,“谁欺负你了?”
他的指尖有些凉,还带着雨水的湿意,卫寂眼睫动了一下,垂下眼冲姜檐摇了一下头。
姜檐沉下脸,声音含着怒意,“侯府的人来过?”
这世上能叫卫寂这样伤心的,大概只有镇远候府的卫宗建,或者是他那个祖母了。
看着眼前这个低敛眉目的安静少年,姜檐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卫寂?
姜檐一直不喜欢卫宗建,这一刻对卫宗建的厌恶到达了顶峰,因为他总是让卫寂难过。
“不用理他们。”姜檐低下头贴在卫寂眉心,嗓音低沉,“日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并非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卫寂早已明白自己是那个得不到宠爱的孩子,他也接受这样一件事实。
在亲口与卫宗建说自己不会再回去后,心间漫上来一股难言的苦楚,并不是对卫宗建还有眷恋,那种难过更像是伤口愈合前的最后一次阵痛。
在这瞬他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愁云因为姜檐那句‘我们’而消散。
卫寂掀眸看向凝视着自己的姜檐,终于露出一点笑,然后点头,“嗯。”
姜檐的喉头攒动,半晌才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很久。”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臂却环住了卫寂。
听着门外疾风骤雨,卫寂面上浮现忧色,“现下就走么?”
卫寂雨露期刚过,身上那种令人舒服的气味并未完全消失,姜檐忍不住窝在卫寂脖颈。
他嗓音黏糊道:“就是来看看你,你若是想我多待一会儿,也可以再留半刻钟。”
想到皇后要他俩避嫌的话,卫寂心下为难。
这样大的雨,若是路上出了事怎么办,可要留姜檐也不太好。
姜檐忍不住偷偷去嗅卫寂耳后,卫寂的心思不在这里,望着门喃喃自语那般,“不知雨什么时候能停?”
姜檐抬起头,眼睛蒙了雾霭似的,看着卫寂比平时要红润的唇。
似乎察觉到灼热的视线,卫寂侧眸看了过来。
对上姜檐迷蒙的双眸,卫寂微微一怔,说话也磕巴起来,“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