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旁边望去,目光顿住了。
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简陋的小摊子,坐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
此时夜已经深了,周围的店铺早已打烊,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衣衫破烂不抵寒风,看着萧索而可怜。
察觉到我的目光,那中年人倏地抬起头,却是冲我温和一笑。他的眼里是与他干瘦的皮囊完全不相符合的睿智。
我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
楚韶和楚彦顾不上争吵了,忙跟了上来。
楚彦看了一眼摊子边立着的旗子,念道:“易经八卦,龙行天下……?什么江湖骗子!”
我在中年人对面坐下,更看清了他的相貌。他很瘦,眼眶深陷,眼睛睿智深邃,似乎能看穿人的内心。
他又对我一笑:“公子想算什么?”
我说:“我的王妃在何处。”
“公子是想问姻缘?”
他并没有拿出铜钱、龟壳、木签之类的东西,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到什么。
目光炯炯有神,他盯了太久。
许久,他终于开口了:“王妃离你越来越近。”
我眼睛一亮:“他是否在正丰街?”
中书令府就在正丰街。
中年人摇头。
我心情一黯:“那……是否在京都?”
中年人还是摇头。
我彻底失了兴致,有气无力地说:“哦……”
“公子只需静待七日,一切自见分晓。”
不是许清泽,我对谁也没有兴趣。
楚韶掏出碎银子给他。可现在什么也买不到,我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块绿豆糕。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说:“公子是大福之人。”
我跟着楚韶进了那栋热闹的楼,各种香味刺激得我想打喷嚏。楚韶和楚彦护着我上了三楼,坐进了最里面的包厢。
这个包厢正对着舞榭楼台,楼台笼罩着朦胧的香雾,穿着华丽衣服的舞者翩翩起舞,被香雾衬托得轻盈曼妙。
我兴致缺缺地端着热茶,连台中人是男是女也没有看出来。中年人那番话令我失魂落魄,让我忘了问楚韶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俩开始说话活跃气氛。
楚韶说:“今日朝会前接到边境战报,边境大捷,大楚夺了北漠十八州,北鄞投降,二哥亲自押送质子回朝。父皇大喜,让礼部准备设宴,为二哥接风洗尘。”
楚彦递给我一块糕点:“哥,你不是最崇拜二哥的么,他要回来了,你开心一点。”
我勉强提起了一点精神:“二哥什么时候到?”
楚韶说:“约莫还有七日。”
怎么又是七日。
我想到那位中年人说的,静待七日便可见分晓,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
凭什么他说不是许清泽,就不是许清泽?
我猛地站起身:“我要许清泽。”
父皇和母后一直告诫我,我与其他人不同,遇事不可硬碰硬,处理不了的就回宫找父母,他们会为我处理妥当。
我再也等不了,拔腿往外走去。
一炷香时间后,皇帝寝宫里,穿着寝衣的父皇平静地看着我:“你决定了?”
我说:“是,我只要他。”
第4章 你走吧
时辰已晚,我便在宫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父皇召我去勤政殿。我进去便见楚韶和楚彦垂头跪在地上,父皇正一脸怒意地训斥他们。
我直觉他们挨训和我有关系,忙过去跪在他俩旁边。
父皇只瞥了我一眼,就又转头训他们:“你们两个怎么想的,竟然带你们三哥去那种地方!”
果然是为了我。
我忙道:“父皇,是我自己要去的,和他们没关系。”
哪知父皇怒极反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只是反应迟钝,并非不谙世事。一晚上过去,回想起楼中暧昧旖旎的氛围,以及大半夜还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我自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地方是传闻中的烟花之地。
我如实说了,父皇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他说:“那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思索了半晌,昨晚我们什么也没做,连茶都喝得没滋没味。可父皇还在看着我,我便结结巴巴地说,“去、去看……看美人。”
楚韶没忍住笑出了声,父皇皱眉盯了他一眼,但殿里的气氛已经松快了。
父皇叹了口气:“起来吧。”
我们三个站起身,父皇又单独警告楚韶:“朕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里,就属你鬼点子最多。但是再怎么闹腾也该有个限度,记住没有?”
楚韶应下,趁父皇不注意冲我挤了挤眼,和楚彦一起退下了。
殿里就剩我和父皇两人。
昨夜我把父皇从睡梦中吵醒,今天又承认了去青楼,我老老实实垂着头准备挨训。哪知父皇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决定了?”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父皇是在重复昨晚关于许清泽的问题。
我的回答和昨晚一样:“是,我只想要他。”
父皇的目光很温柔,也很复杂:“翊儿,你已经是大人了。大人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你能做到吗?”
我说:“我能。”
为了许清泽,有什么不能的呢。
父皇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回桌案边坐下:“有你这句话便好。回去等着吧。”
我心情雀跃地出了宫,脸上和心里都洋溢着幸福。想到昨晚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我吩咐车夫往那条街去。
他果然还在原地,守着那个无人问津的小摊子。
见到我,他似乎并不惊讶。
我说:“我要娶王妃了。”
他只是一笑不语。
“他就在京都。你昨晚说错了。”
他还是笑而不语。
我虽然是个傻子,但好歹是皇帝的儿子,从没有人这样无视我的话。但我生不起气来,他是这样的有风骨,这样有趣,我已经喜欢他了。
我又说:“你跟我走吧。”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拎起了脚边的一个小包袱,跟着我上了马车。
在回府的路上,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份和来历。他无父无母,从小流浪,偶然发现自己能通过星宿的异象推测出一些即将发生的事,便为自己取名观异,算命为生。
我说:“你算得准吗?”
我自己回答:“不准的。你算错了我的王妃。”
我想起春梨,夏风和冬子,便说:“你没有姓,从今以后你就姓秋吧。”
他笑了:“多谢王爷赐姓。”
从此,王府多了一位叫秋观异的算命先生。大家都传三皇子请了位算命先生当幕僚,但我不需要幕僚,我只是喜欢他,想让他吃饱饭。顺便让他亲眼看看,他的算命是不准的。
当晚,父皇派人把许清泽送到了王府。
月光如水,忽明忽暗的烛灯旁,坐着一身白衣的许清泽。他眉眼冷如冰霜,眼中是极致的冷淡和疏离。
我被这样的眼神刺痛了,停下了脚步。
他却开始脱衣服。
我傻傻地看着他脱下外袍,开始解腰带,腰带滑落在地,我终于迟钝地发出了声音:“你在做什么。”
他语带嘲讽:“殿下求来一道圣旨,不就是为了让许某委身于殿下?”
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我说的我要他,是要让他当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和小时候一般亲密无间,日日在一起说话玩耍。给他吃我最爱的绿豆糕,送给他我珍藏多年的五彩石。
可做这些事情为什么要脱衣服呀。明明还未到就寝时间。
我说:“你穿上衣服,天冷。”
他冷笑:“殿下何必装模作样?昨日才去逛了青楼,今日便装作单纯无知?天下皆知殿下是断袖,何必掩饰。要做就做,不要耽误时间。”
这回,我总算明白了一些。
民间盛传三皇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断袖,可这不过是谣言罢了,我并非断袖。这谣言要追溯到我十四岁那年。
十四岁那年我初次梦遗,当晚母后就塞了个女孩在我房中。母后很奇怪,竟然让她与我睡同一张床。
晚上女孩贴着我,不住地让我“进去”。她哀求着,低吟着,发着热。我却不知她要让我进哪里去。问她她也不答,只哭哭啼啼地骂我傻子。
我脾气一向很好,因着母后的缘故忍耐她扰我清梦,却仍被她弄得生了气,命令她离开我的床,走出我的房间。
第二天,三皇子是断袖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了。
我苦思冥想了这么些年,只能把这归咎于一个原因:我没有找到进去的门,所以我变成了断袖。
可我实在是冤啊。
人是封闭的,又不是敞开的,让我怎么去找那一扇门?就算那扇门真的存在,我也丝毫没有在陌生人身上寻找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