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计较我和高毅的接近,不计较“四字定乾坤”引来的百官附和与民间流言,不计较射场上我大出风头,却终于开始计较我朝堂上的顶撞。
我不知他为何在北漠十八州的问题上,目光如此狭隘和短浅,却真真切切感到了难过。
他说:“趁休沐,好好想想吧。”
当晚,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看着那张永远笑得如秋菊一般的褶皱老脸,没有说话。
高毅呵呵一笑:“殿下这是怪老臣了?”
我说:“没有。”
心里却猛然惊醒了€€€€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他并没有义务帮我。我这些日子的怨气实在来得奇怪。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脸红,提壶为他斟了盏茶:“抱歉。”
“殿下心性质朴纯真,情绪自然外露,何须抱歉?”
高毅说:“老臣此来,是为殿下解惑。”
“殿下可知,太子这次为何态度如此强硬?即使明知不妥,也要急着插手北漠十八州的诸事?”
我先前就疑惑过,以太子的气度和胸襟,不应在此事上如此肤浅才对。
高毅目光如炬:“派军驻守,要不要拨军饷?设立各部衙、办事处,要不要户部拨经费?统一货币,要不要加紧制币?要把北漠十八州彻底汉化,那必然要派各职司的官员过去,那要不要拨路费、车马费?官员长期在那边安家,朝廷又要不要给安家费?”
我隐隐听懂了他的意思,震惊地看着他。
“太子不是不懂,只是这涉及的利益太大。殿下想想,就连京城新设一个小小的布匹司,都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可见里面的油水有多足!小小的布匹司尚且如此,何况是在山高路远的北漠十八州,设立一整套完整的部衙?”
高毅捋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殿下,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我震惊得结巴了:“可、可这些钱,你是说他会贪、贪污?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高毅面色一凝,嘴角边勾起微嘲的笑意:“马上就五月了,五月一过就是六月,南边酷热难当,瘴气重,每年多有时疫。”
“不赶紧弄点钱拨到南方各郡,买药材买食材,平息疫病,今年时疫严重起来,百姓可是会骚乱的。官府能捂住一张嘴,两张嘴,可千张嘴万张嘴呢?总有漏网之鱼。”
“这么敏感的时刻,要是百姓起了民怨,朝廷听到了风声,太子还要不要登基?”
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疑惑地问:“可、可是既然每年都有时疫,朝廷为何不拨款?这又不是太子的错。”
高毅轻轻地叹气,摇头:“殿下真是天真。”
“谁说朝廷没有拨款?”
我听懂了他的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朝廷每年都拨款,时疫却年年未见平息。殿下以为是为什么?”
我喃喃地说:“可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今年与往年不一样。陛下卧病,太子监国。陛下的病能不能好,病好后会不会收回权力,这些谁也不知道。”高毅放慢了语调,很耐心地说给我听,“太子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往酷暑时分,压一压百姓,封锁消息,等天转凉也就过去了,今年太子却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过去那么多年,朝廷拨出的平疫款都被他收入囊中,今年却得彻底吐出来,他拿不出,自然要另寻财路。”
我望着高毅凝重的面容,最开始的震惊平复下去,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高毅深深地看向我:“南方时疫年年未平,江南销往西洋的丝绸年年增加,为何归于户部的税银却始终不见涨?我大楚向来待军优厚,为何士兵年年抱怨军饷不足?这些事情,殿下可有想过?”
我望着他,重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殿下不愿。”高毅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亮了起来,“殿下在使团宴上说过,老臣的眼睛很亮,想做很多的事。殿下也有一双和老臣一样的眼睛。”
我说:“我只是个傻子。”
这些沉重的官场内幕,本不该说与我听。
高毅说:“殿下可以做到很多聪明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又说:“为什么是我。”
那日在马车前我也这样问他,他只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可是现在他回答了。
“因为殿下拥有其他皇子都不具备的力量,凤殿里的娘娘,边关的二皇子,身份尊贵的王妃,都是殿下的助力。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败,殿下也能性命无虞。”
我认真地看着他:“可你刚才说的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的大哥,他再怎么不堪,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依然是我的大哥。”
他说的那些事情,距我太遥远。
什么时疫,什么税银,什么军饷,和一个远在京城富贵乡的傻子王爷有什么关系?
天下的聪明人那么多,怎么就单单将重担压在一个傻子身上?
或许不知民间疾苦,或许何不食肉糜,或许朱门酒肉臭。
但总不能对一个傻子奢求太多。
太不公平了。
高毅说:“那北漠十八州呢?”
他一句话让我僵住了。
我需要他的声援和助力,而他已经明码标价,是我绝对接受不起的价格。
我垂眸盯着茶杯中荡漾的水波,水波变成了看不见边际的大草原,笑声爽朗的姑娘正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斟上马奶酒。
我端杯喝了口茶,画面便消失不见了。
我说:“我已经尽力了。”
管制就管制吧,建衙就建衙吧。等我的仙人回北鄞当上皇帝,把北漠十八州打回来,砸碎那些桎梏和镣铐。他答应过我的,不出一年就带我走,每天只用操心吃什么菜。
高毅一声轻叹:“老臣或可一试。”
我看向他:“这是交换的筹码?”
“是老臣献给殿下的诚意。”
我垂下眼,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我不是一个轻易会被打动的人。也不会因为念着你的情就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高毅笑出声来:“殿下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软,老臣知道的。”
他又说:“老臣年轻时去过一回北漠十八州,喝了草原上的姑娘亲手斟的马奶酒,把姑娘娶回了家。”
我这下子是真的震惊了。
好你个深藏不露的老头子。
他得意地捋须而笑,起身告辞。
“请殿下再考虑考虑,老臣随时恭候。”
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沉默地坐着不动。
许久,气沉丹田,大喊道:“仙人€€€€要吃烤兔肉€€€€”
第42章
北漠十八州设部衙一事, 本来快要尘埃落定,却因为高毅的出声,不得不往后推延。
如果是皇帝在这里, 自然可以不顾重臣反对, 乾纲独断。
可太子毕竟还不是皇帝。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非但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还必须礼贤下士,兼听各路进言。
楚飒的官职是镇北大将军领兵部右侍郎衔。历年来, 镇守一方的大将军都会领兵部右侍郎衔,不过是虚衔。可当这虚衔被借故褫夺,百官仍是感觉到了, 太子殿下对于北漠一事的强硬决心。
可谁也没有想到,高毅一派的文臣竟丝毫不退, 在朝上与太子一党的官员打擂台, 未见分出胜负。
我私下里劝楚飒:“二哥, 算了吧, 你早晚是要回边关的,不要得罪大哥狠了。”
楚飒爽朗一笑, 说:“事已至此, 退不退已经差别不大了。”
他沉思后道:“太子在此事上的态度,过于奇怪, 太急躁, 我觉得有些不对。”
我想到高毅夜访王府说的那些话, 默然无语。
六月初, 天气逐渐炎热, 蝉鸣阵阵。
百官换上了夏日的薄款朝服, 太监们拿着硕大的芭蕉扇不停扇风, 可也扇不走空气里弥漫的汗味,以及愈发明显的焦躁和炙热。
楚竣脸色阴翳,偶一对视,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愤怒和狂躁。
我当然知道他在急什么,今年天气格外的热,初夏竟比往年酷暑还要热上几分,南方的时疫等不起。楚竣也等不起。
散朝后他又把我叫去了东宫。
用霜雪浸泡出的凉雾山冻茶,在炎热的夏日里,竟也喝出了几分燥热。
他放下茶壶,目光里的焦躁掩饰得极好,但无意间轻叩茶盏的手指,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说:“你没有离开过京城,想必不知道,南方瘴气重,每年多有时疫。”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主动提起此事。
“每年平疫款拨到地方州郡,层层贪墨,最后所剩无几。”
“户部每年初的预算额,总是不够的,要从别的地方挪些钱到南方各郡。这是惯例,你不知道,不怪你。”
我沉默地握着茶盏。
“眼下越发热了,今天的时疫想必比往年更猛烈,时间也更提前。”楚竣继续道,“所以我才急着要把北漠的事情敲定。”
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近乎恳切:“你不要再在这件事上和大哥作对了,好不好?”
“而且你应该知道,朝廷的法令到了地方上,总会打折扣。何况是北漠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设立各部衙也不过装装样子,大哥像你保证,北漠一定还会像现在这样繁华。”
“到时候你带着王妃去玩,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好不好?”
他是那样的诚恳。
可他说的话,与高毅那晚的话大相径庭。
甚至完全相反。
我甚至都不用想,便知道撒谎的是谁。因为我能看透别人的眼睛。
我低头用手拨弄着茶盏中的叶,低声问:“大哥,你是不是很缺钱。”
楚竣盯着我不语。
“我有一些钱。”我说,“你不要动北漠,我给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