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目光越过满街军士枪林,落在对街陈旧欲坠的“临安夜市”招牌上。
昨夜我和无数普通老百姓擦肩而过,笑声交织在一起,多么热闹而俚俗。
难道要在这里厮杀吗?血和兵器会玷污了昨日的欢乐。
而且……就算逃走了呢?
我要让季明尘带着我一直躲躲藏藏吗?永远不见天日,永远担心被抓。那我会快乐吗?
所有人都望着我。
我说:“回宫。”
禁卫军统领送了口气,语气恭敬不少:“王爷,请。”
黑衣人不敢置信:“王爷!”
屋檐和树梢上的暗卫遁走了。
握着我的那只手温暖如初。
我走向那辆象征着大楚皇室无上权柄的黑金马车,感觉无比的荒谬,于是咧嘴笑了起来。
禁卫军统领心惊胆战地看着我。
皇后一直告诉我,权力是多么的重要,只有手握权力的人,才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她该庆幸,她的说教成功了。
我笑出了眼泪。
是的,权力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我坐上马车。
巳正时分,马车驶入皇宫,我步入议事殿。
十二声钟鸣鼓响。
大楚朝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珠玉冠冕,端坐龙椅,俯视群臣。
威仪万分,不见一丝病态。
第45章
久未临朝的陛下病愈复朝, 百官山呼万岁,尊崇和激动溢于言表。
这段时间积累了许多政事,皇帝简单提点一两句, 百官配合极好, 许多未决之事迅速议定。
皇帝陛下就是天,是大楚朝的天。
多么的精明睿智,二十载的君王气度一览无余。
我心不在焉,脑中是刚进殿时, 和楚竣的那一眼对视。
他派死士助我逃脱,为我们的兄弟情分保留了最后一丝可能。
可我没有走。
从我走上那辆马车起,我们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的目光也说明了这一点。
散朝后, 太监请我去勤政殿。
皇帝陛下已经换上了常服,坐于案前批阅奏折。
“坐。”
我默然地坐下, 太监端来热茶和绿豆糕。
“你们这一路上很开心。”
皇帝仍批阅着奏折, 没有抬头, 随意地开口了。
我没有说话。
他放下笔看向我:“怎么, 在和父皇怄气?”
我像观察皇后一样认真观察他,想在他脸上找到愧疚或是担忧。
他没有令我失望。
我找到了那一抹愧疚, 掩在君王平静的外表下, 虽然不多,但仍让我窥到了端倪。
皇帝起身, 向我走了过来。
“二十年前, 朕还是太子, 你母后是太子妃, 是朕的发妻。”皇帝缓缓走到我身边坐下, 提壶斟满了茶, 语气平稳地说, “朕答应过她,朕和她的第一个男孩子,会是以后的皇帝。”
他顿了顿,继续道:“翊儿,你不要怪你母后,她也有苦衷。我们约定好了,让你试一试。”
我只是不解。
既如此,又为何要封我为闲王,说着那些想让我当富贵闲人的话。
又为何要立楚竣为太子。
我没有错,可楚竣又有什么错呢?
我终于开口了,说了进殿后的第一句话。
“那大哥不是你的儿子吗?”
皇后想让我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我尚能理解。可皇帝为何也这样呢?
纵然他不爱太子的生母,可太子不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赐予后又剥夺,太子会怎么想?
半年前,二哥押送质子回京,我听罢北鄞皇帝对亲生儿子做的那些事情,天真又疑惑地问:“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吗?”
万万没有想到,时隔半年,我竟会用这句话来问大楚的皇帝陛下。
皇帝面色不变,端着茶盏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太子做事,优柔谨慎有余,决断不足,尚需磨炼。没有竞争对手的老虎会堕落成病猫,有你在一边与他争,他也会有进益,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皇帝微笑着看向我:“翊儿,你也不要有压力。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不会偏袒。若太子经受住考验,成长为合格的储君,他自然会是下一任的皇帝。”
本以为我和楚竣是对弈的两方,现在一看,我和他不过都只是棋子罢了。
想到他留给我的残余的温情,我心里满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愤,我盯着皇帝说道:“不会偏袒?那二哥为什么现在还留在京城?高毅又为什么来亲近我?那晚高毅登门说的那些事情,又是谁想通过他的嘴告诉我的?”
皇帝依然平静,那是上位者俯视众生的绝对平静,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动容。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你天生比他落后一截,朕为你寻来少许助力,并不算作弊。太子要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就必须有合格的手段和胸襟。”
我尖锐地说:“怎么样才叫合格?他把我弄死还是我把他弄死?”
“翊儿!”皇帝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怒意。
我停不下来似的继续道:“逼着我与太子反目,手足相残,这就是陛下的君王气度?”
我又想到进殿时那一眼对视,心里一阵悲凉,从今以后只有太子,不会有大哥了。
皇帝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民间有一点家底的小门小户,尚且都要争夺家产,何况是在皇家。你已经及冠,也已成家,是个大人了,要学会承担属于你的责任。”
我默然无话,喝了口茶。
事实上,从我坐上那辆马车起,我就已经接受了他们安排的路。
皇帝也很清楚,所以他的脸色缓和了。
“罢了,这件事情朕与皇后也有做得不妥之处,不怪你。你那天出京,你母后很是担惊受怕,她昨日病了,你去看看她。”
我说:“真病,还是装病?”
皇帝被激怒,冷冷地眯起了眼:“楚翊。”
“别忘了你是在和谁说话。”
我被那寒眸冻得一颤,低下了头。
和一位至高的君王逞口舌之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告了错。
我说:“儿臣有几个不情之请。”
皇帝端起茶盏,吹开茶叶和浮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这才开口:“说来听听。”
我说:“让二哥回边关。”
楚飒久在军营,性格憨直大条,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朝会上关于北漠的争论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我不愿让他卷进京城的漩涡。
皇帝不语。
我说:“二哥也是你的儿子。”
皇帝一笑:“可以。”
我又说:“既是竞争,那就要公平。我不需要你们的私下帮助。”
皇帝眼里浮现出一抹赞赏,说:“可以。”
我停了很久,说:“无论最后结果如何,留大哥一条命。”
皇帝审视地看着我,许久才道:“你很自信。”
我当然不是自信,而是愤怒。
只是这愤怒已经被我压成了胸口一块冷硬的顽石,坚硬而无情。
有情只会成拖累,无情才能成就大业。
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退到不能再退时,无须再退。
愤怒是无穷的力量。
尤其是当这愤怒具化成形,化作一副冷硬的心肠,便能做成一切事情。
我看着皇帝威严的面庞。
皇帝缓缓开口了:“可以。”
我起身行礼,一如那日离开凤殿之前,无比恭敬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