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弩管制极严,就算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也要拿到兵部特批的火票才能领取。这几千人的私兵,不知太子花费了多少物力人力。原来这些年他贪的银子,都在这上面了。
他今天是砸锅卖铁, 耗尽身家,也要把我留在这里。
我心里想, 他有那么恨我吗?
风掀起车帘, 我看到一张死不瞑目的熟悉面孔。他是那日在禁卫的重重包围下, 想拼死送我出城的黑衣人。
他那时说, 若我永不回京,太子殿下可保我一世平安富贵。他的表情诚恳坚定。
可现在, 他变作一具冰凉的尸体, 怨毒地盯着马车。
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的厮杀声渐渐小了, 箭雨停了。
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下官南五营杨雄, 救驾来迟, 请闲王殿下恕罪。逆贼已尽数伏诛, 殿下不必惊慌。”
我全身都在发抖。季明尘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入怀中, 摩挲我的后背, 在我耳边低声道:“没事了, 没事了……乖。”
他吻我的额头和嘴唇,我渐渐平静下来,他扶着我下了马车。
满地的尸体,残肢断臂,血染红了肥沃的农田。无数双不暝的目对着马车的方向。季明尘撑着我,我才没有倒下去。
被俘的人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邻府的兵务参将。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容妃的哥哥,楚韶的舅舅。
我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杨雄主动护送我入京。这位镇南大将军想必也清楚,此番他护送的不是落难王爷,而是大楚朝即将新立的储君。
这位大将军每隔半个时辰来问我一回,比下人还要周到。我看着他脸上藏不住的志得,心里很抱歉,因为我很快要让他失望了。我让人给他端去一盘葡萄。
晚上到了驿站,我仍是全身发软,胃里痉挛。
季明尘抱我回房里,搂着我一勺一勺喂我喝粥。可我胃里直犯恶心,什么也吃不下。我时不时打个寒颤,他紧紧抱着我,轻吻我的脖子和额头。
我终于明白,你可以一千次预料某件事情的发生,甚至可以提前预演那种痛苦。可一旦当它真实发生,痛苦仍会比任何一次预演都剧烈。
我的两个兄弟合谋杀我,这件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是不是,很不招人喜欢啊。”我不知多少次问。
“傻瓜。”季明尘亲我的脸,“没有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太好、太善良,像个一直发光的小太阳,所以他们嫉妒你。”
眼泪从紧闭的眼里流了出来,我说:“我一点都不好。”
季明尘温柔地看着我:“哪里不好?你若是不好,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我低声说:“睡觉吧,不早了。”
季明尘却扶我坐起来,帮我裹上披风。他说:“我不能让你难过着入睡。等我一会儿好不好,很快。”
他说完便往庭院去了,我趴在桌上,怔怔地盯着烛泪凝结成团。不知过了多久,季明尘回来,拉着我去了庭院。
他递给我一个鼓鼓的布袋子:“打开。”
我迟缓地松开系绳,一大片星子涌了出来,在黑夜中如莹莹烛火,停在我的手臂和前襟。我睁大了眼。
季明尘说:“你看,连萤火虫都喜欢你,不愿意离开。阿翊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天底下,再没有比阿翊更讨人喜欢的人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说:“不要哄我。”
萤火虫渐渐飞走了,星点的亮光在夜中扑闪。
季明尘拉我在草甸上坐下,他在身后搂着我,轻声道:“你看,萤火虫虽亮,但很快就会熄灭死去,人世间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们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需珍惜当下就好。”
我仰靠在他怀中,听他在我耳边低语。
他又说:“今天的事,对于你和太子,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早就在心里安排好了吗?”
我挠了挠他的手心。
一阵沉默后,我闷声道:“你在我披风上洒了叶绿汁,所以萤火虫才停在我身上。”他哄得好拙劣,但我只看到了笨拙的真心。
季明尘顿了顿,含笑道:“阿翊真聪明。”
他又说:“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摇头:“胃里难受,吃不下。”
“不吃等会儿更难受。”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说,“我去给你做碗面好不好。”
他总是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翌日,江南总督林海深于府中自刎。消息传来时,我并没有多惊讶。他是陛下的人,可太子十年的知遇之恩不是假的。愧疚是能害死人的。
回京途中又遇到几波刺杀,规模很小,杨雄很快就摆平了。
一路快马加鞭,五日后便抵达了京城。不知是不是错觉,京城上方似乎遮着一大片乌云,气氛压抑又凝重。
高毅早在城门外等我,一上马车就神情严肃地开口了。
“太子暗囤三千私兵,刺杀亲王的罪名已经坐实。陛下和皇后震怒,太子被幽东宫。朝臣联名上书,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
“四皇子受其母妃和丽贵妃的撺掇,参与到此事中来,目前已被禁足,等候陛下发落。”
“废储之后便是立储,王爷要做好准备。”
账本上交刑部,一场针对江南官场贪腐的清算轰轰烈烈拉开帷幕。随着审案深入,太子身上的罪名越加越重。
半个月后,四皇子楚韶被封郡王,提前发配去封地,一生非召不得入京。
楚韶出发去封地前,我去见了他一面。
不过是两个月过去,已是恍若隔世。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很没有意义。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他,他却依然这样做,只能是因为利益。利益向来是能使手足拔刀相向的。
他却自己说了:“从小,三哥就是最特殊的,有人疼,有人爱。只要皇后娘娘不倒,三哥永远会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可我不一样。”
他顿了顿,道:“大哥有储君之位,二哥手握军队,五弟是皇后娘娘的养子,只有我什么都没有。母妃在后宫谨小慎微,生怕犯一点错,怕影响到父皇对我的看法。”
“可母妃还是犯错了,皇后娘娘责令母妃闭门反省。这个时候,我要是再不争,就没有人会替我争了。”楚韶平静说道,“所以大哥抛来橄榄枝时,母妃和我都没有拒绝。我和大哥,处境其实是一样的。只有他继位了,我和母妃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他突然笑了笑,说:“罢了,说那么多,其实不过是……我嫉妒你,哥,我承认我一直嫉妒你。你不用努力,就能让所有人喜欢你。你一直都是这么快乐,一点烦恼也没有。我……羡慕你。”
我说:“我告诉过你,父皇是重情之人。只要你不做错事,父皇定会待你不薄。”
楚韶沉默了一会儿后笑了笑:“罢了,这个处置,已经是父皇额外开恩了。”
临走前,他说:“三哥,看到你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心里的石头反而放下了。你要保重。”
我看着马车驶离,想到那日夜深,为了让我忘掉许清泽,他和楚彦带我去青楼,他一路上说笑话逗我开心。那日我在勤政殿罚跪,他给我端来热乎乎的糕点。新婚那日,他笑着对季明尘说照顾好我。
人为什么要变呢。
前朝牵动后宫,丽贵妃和容嫔被打入冷宫,幽闭终身。
江南数十名官员落马。
可对太子的处置始终没有旨意下来。
重重的禁卫把东宫团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我站了许久,去了皇帝处。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案几上摆着热茶和点心。
我沉默后道:“父皇答应过儿臣三件事。”
皇帝不紧不慢地看向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说:“您答应过,无论结局如何,留太子一条命。”
皇帝说:“他对你下了杀手,你心里不恨他?”
“他不过是……落入了陛下的圈套。”我说,“您考验的是他的人性,而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皇帝说:“立心足够坚韧,品德足够高洁,便经得起考验。”
我在心中道,若没有皇帝和皇后设计的那一出大戏,太子现在仍是我可亲的大哥,我仍是不谙世事的傻子。若不去考验,什么也不会发生。
可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还会激怒皇帝。于是我沉默了。
皇帝道:“朕答应过你,自然君无戏言。不过太子心性高傲,怕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你该说服的,是他,不是朕。”
我苦笑。我去说服他,他只怕是更不想活。
离开勤政殿,我去了皇后处。
回京那日我便来拜见过皇后,一个月过去,她一天比一天神采焕发。
皇后拉过我的手,满脸欣慰笑意,不知多少次重复:“我的孩子做到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她笑得那样开心和幸福,唤来下人送热糕点和槐花蜜,张罗着让我吃。又说起要给我做新衣服,说起往后搬入东宫该怎么布置,殿里摆竹好还是兰好。
她好幸福,好骄傲,为自己的儿子骄傲。此时她像一个全天下最普通的母亲,因为儿子的出息而语无伦次。
我心里微动,随即涌上深深的愧疚。我要让她失望了。
临走前,母后送了我一块雕金龙的玉佩,期待又鼓励:“翊儿,母后看着你,你可以的。”
我拥抱了她。又在心中说了声对不起。
六月初,废太子的诏书正式颁发。太子的一应名号和位份俱被褫夺,幽禁终身。
七月,新的储君将立,宫中与六部俱忙。
七月还有一件大事发生。北鄞皇帝病重,传来国书请太子归北。
作者有话要说:
3!!!
啊啊啊啊哈哈哈哈
第70章
北鄞国书传来后, 陛下立即准允。
他不可能将季明尘扣押在南楚。一来这个时候若不让季明尘回去,有乘人之危之嫌,有失大国风范。二来季明尘若是想走, 自然有一万种方法掩人耳目。再说了, 陛下曾在病榻上亲口说过,季明尘北归,也是为我多谋一条退路。
使团定于七日后启程。
陛下召见我,问我怎么办。他自是不知道我会和季明尘走的, 所以他问这番话有三分试探,三分担忧。
我说:“男儿自应以建功立业为重,我和他都是这样。”
皇帝欣慰地点头:“翊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