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滞涩的思绪缓缓转动,哑声问道:“为什么。”
“朝中有传言,是皇后娘娘舍不得王爷,求陛下不要答应和谈。皇后娘娘说,她只有您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舍不得您远走他乡。”
我喃喃地说:“陛下老了。”
人一旦老了,就会多情,就会软弱。
高毅叹着气摇头。
坐了这么一会儿,我气力不继,倚在床头合上了眼。自上回吐血后,我的身体愈发差了许多,老太医说我是郁结于心,气血两虚。我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牵扯出胸口的丝丝闷痛。
春梨忙让我喝了口热茶,帮我顺着胸口,又给我加了件厚披风。
高毅说:“殿下如此年轻,本应是青春活泼之时,唉……殿下放宽心吧,老臣和太子都会尽力帮您。”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略略恢复了些精神气,我睁开眼,虚弱地说:“谢谢你。”
高毅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殿下变成这样,老臣也有责任……算了,多说无益,您好好休息,老臣改日再来看您。”
当晚御风回来了。
窗棂一声轻响,一个黑衣人无声息地落在屋内,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神色怪异起来,伸手在我眼前挥动,惊奇道:“小王爷,又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我,那东西可就不给你了。”御风坏笑起来。
我看向他拎着的包袱,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猛然站起身。
一阵晕眩袭来,黑雾笼罩在眼前。
御风扶我在床边坐下,等黑雾散去,我急切地攥住他的衣服。
御风正色道:“我问了主子,他说他每日都给你寄信,而且他没有收到过你的信。小王爷,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想一想,会是什么原因。”
“我在他身边呆了三天,这是三天里他写给你的信。”御风把包袱递给我,沉默片刻后道,“主子让我转告你,再给他一个月时间,他向你保证,很快了。”
我死死地盯着厚厚的信纸,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拆信的手在发抖,怎么也撕不开封口的火漆。御风帮我拆开递给我。
我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一瞬间,我学会的字全部不认识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辨识,可脑中仍是一片浆糊。
“念……”我紧拽着御风的衣服,哑着嗓子恳求道,“念。”
御风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认字了吗?”
他这么说着,却接过信纸念了起来。
三封信,每一封都写了很多页,御风念到夜深。
季明尘在信里说,他回去之后立刻整肃了军队,集结起了神武军的有生力量,发动边境之战。没想到陛下竟然如此固执。他让我别担心,不要冲动做傻事,交给他来。他说战况焦灼情势紧张之下,没有察觉到信未送到,他向我道歉。他说我若是想给他写信,就让御风帮我送信。他让我保重身体,等他接我回去。
他的语气与过去一样的温柔沉稳,娓娓道来。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静静听着。
御风念完,我拿回信纸,现在我认识字了。我坐在桌案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信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烛台燃尽。
天亮后,我叫来春梨:“去请高大学士过来。”
高毅很快过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他颇有些惊奇,又有些欣慰地说:“有什么事情是老臣能帮到王爷的。”
我问他邮寄信件的流程。
高毅捋须沉思片刻,说:“在大楚境内寄信,流程很简单。将信件投到邮驿处,驿差们便能直接运送。但若是寄信到国境外,或是从国境外寄信回来,那便麻烦了。”
“所有跨越国境的信件,都要经过朝廷专属衙门的检查,这是为了防止奸细偷传消息。检查无误后,才能按照正常流程送到邮驿处,开始运送。”
我沉默地听着。
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的信从他刚回北鄞的那天就断了,因为自那天起,信件要经过朝廷的重重检查。因为同样的原因,我的信也没有寄出去。
我说:“什么衙门。”
“外信司。挂在礼部下面的一个小衙门。”高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位天天来看望王爷的许大人,被免中书令之职后,似乎就是在外信司。”
高毅走后,我坐着没动。愤怒让我胸口抽痛,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叫来御风,让他准备些人手。
御风搓了搓手,眼冒精光:“杀人?还是揍人?”
我说:“抄家。”
御风撇了撇嘴,马上没了兴趣:“哦。”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是扣了你和主子信件的人?”
我点头。
御风沉默了,许久后才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相信主子说的话,会以为他只是在找借口,实际根本没有写信。”
我不知道御风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我当然相信季明尘,他说了每日都寄了信,那便一定是寄了。我们是结发夫妻,若我连他都不相信,这世上便没有我能相信的人了。
这是自那日从寺庙回来后,我第一次主动出门。我身子虚弱得走两步就气喘,春梨扶着我上马车,眼圈又红了。
她说:“王爷过去酷爱射箭骑马,现在身体却差成这样。王妃若是看到,不知会有多心疼。”
我无力地笑了笑。心想,那也要等他来接我之后,才能看到。
马车在许府门口停下。
门房刚要进去通报,御风便一掌把他砍晕,带着一群暗卫直往府里冲去。
府里的下人听到动静后四散了,很快,许清泽急匆匆地过来。
我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冷声道:“搜。”
十几名暗卫迅速往府里各处散去。
“王爷这是何意?”许清泽看向我,眼里有一抹慌乱,但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一想到他在病榻前问我,要不要帮我代笔,指责季明尘不给我回信,我心里一阵恶心。
我厌恶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王爷,找到了!”
暗卫抱着一摞书信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字迹。我的和他的。整整的,厚厚的一大摞。
我眼前一阵晕眩,颤抖着推开扶着我的春梨,一步一步走到许清泽面前,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用力之大,我差点站立不稳。
我说:“恶心。”
许清泽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放下手,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我说:“你又要说这是皇后强迫你这么做的?嗯?”
“这是皇后娘娘要求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脱离她的代价。”许清泽说,“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本来也想这么做。”
“楚翊,这些日子我说的话并非虚言。南楚和北鄞距离太远了,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我想让你惜取身边的人,你自己也能好过一些。”
他又说:“你都快走出来了,不是吗?与其天天对着信垂泪,不如早日忘掉他。这段日子,你不是已经习惯了我在你身边吗。”
我木然地盯着他。他的意思是他喜欢我,让我看看他?可是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他屡次伤我、害我,为什么还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还没说话,御风已经一脚重重地踹了过去:“妈的,哪里来的小白脸,还想撬我主子的墙角!”
许清泽重重落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狼狈地站起身。
御风还想过去,身后传来威严冷漠的喝止声:“住手!”
我浑身一僵,转过身去,身着华服的皇后正带着侍从缓缓走过来。
“是本宫让他这么做的,你有怨气,就往本宫身上发吧。”
皇后冷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这是自金殿摔冕之后,她看我的第一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低声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是为了你着想。”皇后向我走过来,朱唇缓缓勾起,“本宫舍不得唯一的儿子远走他乡,当然要想办法让你忘掉他。反正你此生都不要想着离开南楚,忘掉他,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过去还哭着闹着求你父皇下旨,让他把许清泽赐给你。现在本宫把许清泽送到你面前,怎么,不谢谢本宫?”
站得久了,我四肢发软、呼吸急促起来,眼前起了黑雾。我便跪下了。
皇后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我说:“我留在南楚,对您已经没有用处了。”
皇后说:“本宫已经说了,你是本宫唯一的儿子。本宫不舍自己的骨肉远走他乡吃苦,所以让你留在身边。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本是温情的话语,可是她用这样的声音和语调说出来,我只觉得全身发冷。这是上位者的语气、施舍者的语气,唯独不是母亲的语气。
我说:“北边战况紧张。”
皇后说:“提到这个,本宫更不能让你去找他了。他用大楚万千百姓的流离失所,来威胁你的父皇。你身为大楚的皇子和子民,不怜我大楚百姓,竟还只想着去找他苟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大楚。”
我说:“他说了,只要让我为质,就归还除北漠十八州外的所有土地。”
皇后微嘲地看着我:“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子会信。本宫告诉你,没有哪个帝王会把到手的囊中之物吐出来。他不过是以你为筹码,来交换更多利益罢了。”
我突然觉得很累,身体虚得连跪也跪不住了。
“皇后娘娘。”我轻声说,“真的不能让我去吗。”
皇后的目光又冰冷了一些,她朱唇轻启,缓声道:“人,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说:“可我真的会死的。”
“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回去继续反省吧。认清你的身份位置,不要再做出今天这样有失体面的事情来。”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华丽冕服的金色下摆从我眼前掠过。
“母后。”
皇后的身体微微一僵,背对着我站住。
我说:“您既然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当初何必生下我。生下后,知道我是个傻子,为什么不溺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