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就出发。”
已经是暮冬了,雪落三尺。
自上回吐血之后,我的身体就肉眼可见的变差了。这次的重伤更是伤了元气,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精神好些的时候,我就读他的信,累了就倚在床头看窗外。今年的雪没停过,飘飘洒洒地落着,不时有鸟儿落在覆雪的枝头。
楚飒和楚彦日日都来看我,他们都在尽力逗我开心,可我还是发现,楚彦一天比一天难过。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你不要难过,以后有空了,我就来看你。”
楚彦强笑了一下:“哥,我知道,你走后就不会再愿意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好,我也不愿意你再回这伤心地。”
“你要好好的,哥。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值得。”他过来拥抱了我。分开时,我看到他泛红的眼睛。
自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我身边始终守着人。就是在我睡着后,身边也总是留着人。
楚飒回来过后,更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呆在我府上。
我知道他们在担心,怕我再做出傻事。
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这第二条生命,是季明尘唤醒的。
昏迷中的那片黑暗空间,季明尘也曾去过。
在鸿胪寺使馆中,太医曾说:“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支撑他度过漫漫黑夜的愿景。”
是我把他唤醒的。
而现在,换做是他把我从那片黑暗中唤醒。若不是他,我将永远沉睡。
我的第二条生命是他给的,我怎么忍心再去挥霍。
一月初,我去宫中向陛下辞行。
马车停在宫门口,楚飒扶着我往宫墙中走去,短短的路程我走了半个时辰。
到了勤政殿门口,我让他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进去。
手腕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了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我拉下袖子遮住,走进了勤政殿。
正想跪下见礼,皇帝出声止住了我的动作:“免礼。”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陛下老了。
他的鬓边生了几缕白发,声音也少了几分威严。不知是多情让他老,还是因为衰老,所以愈发多情。
皇帝说:“你此去,朕与你此生应该无缘再见了。”
我低着头,说:“是,陛下。”
他走到我面前:“你当真不愿再叫朕一声父皇?”
我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陛下是君父,天下百姓都是陛下的子臣。陛下富有九州四海,不差臣这一个儿子。”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罢了。”
“一应事宜,都由礼部对接。你路上多保重。”
我说:“是。”
“去吧。”
我行礼,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喊声:“翊儿!”
我僵了僵,顿住了。
陛下果真是老了,他的声音不再威严了,竟有一分颤抖。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说:“是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大哥。你以后……多保重!”
我突然想起从北漠回京那一次,我兴奋地对他讲我的小牛犊,他含笑听着。我喊他爹,送他黑墨玉护身符,他说他会一直带在身上。画面一转,我抱着他的腿,哭喊着爹,让他放我走。
我闭了闭眼,眼中一片干涩。
我说:“愿陛下春秋康健,大楚国富民强。”
我没有回头,离开了勤政殿。
路过凤殿,我把一块雕金龙的玉佩递给宫女,说:“请转还皇后娘娘。”
楚飒扶着我向宫外走去,我看向远山,说:“雪停了。”
楚飒笑道:“是啊,雪停了,春天要来了。”
我又去了高毅的府邸。
高毅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眼底却有丝伤感:“殿下此去,老臣再无缘相见了。”
我说:“我会想你的。”
我想到这半年来他的陪伴,心里有点不舍,我说:“你好像我的爷爷。”
我当然没见过我的爷爷,只不过民间的话本里的爷爷,通常就是这样慈爱又可亲的模样。
高毅的胡子抖了三抖,连连摆手:“哎哟,殿下可折煞老臣了!您这话可是要折老臣寿的!”
我这才想起,我爷爷是那位传说中的高宗皇帝,尴尬地拍了拍嘴。
坐了一会儿,高毅送我到门口,说:“殿下要开开心心的,您一开心,老臣心里的愧疚就能少几分。”
出发前夜,我把那一摞厚厚的信和剑穗放进小包袱里。
除了我的小包袱,我没有带走王府的任何一样东西。
我坐上了马车,使团后面跟着三万驻北军。
楚飒策马跟在马车边,掀起车帘对我一笑:“满意吗?二哥给你的嫁妆!”
我笑出声来。
楚彦一直送我出了京城,我让他回去。他用力地抱了我,说:“哥,以后我来看你。”
我认真地说:“你要好好的,有不开心的事情,就给我写信,我现在能认字了。”
楚彦说:“哥你说错了,应该是有开心的事情,才给你写信。”
他又抱了我,直到楚飒催促,才不舍地放开。
“要是不开心,写信给我,我接你回来。”他最后说。
马车一路向北驶去。
十天后,使团到达了最后一个驿站。
楚飒说:“前面就是边境了。”
马车又往前行驶了两个时辰。
然后停下了。
我听到礼部的官员在和对面交涉,听到马蹄声,听到脚步声。
然后车帘被掀起。
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
我抬起头,看到了我的满园桃花。
第79章
我永远都记得这一天。
季明尘身着黑色缀金边的冕服, 头戴明黄旒冕,掀开车帘,冲我伸出一只手。
就像那日月下初见, 那日花轿落府,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他的身后,是杀气腾腾的十万铁甲雄兵。
这是我们分开的第一百七十六天,也是我没有见到他的第一百七十六天。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 像是一幅画。然后,他向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曾护我周全、握住纷飞的箭翎、掌心留有疤痕的手。
可是我低下头, 攥紧了怀里的小包袱。
季明尘坐到我身边,揽过我的肩膀, 轻声道:“有没有累着?身体还受得住吗?”
我没有说话, 攥着包袱的手更用力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 征求意见似的问道:“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转开脸, 仍是不语。
季明尘把我按在他胸前,轻抚我的后背, 我的眼泪便接二连三地掉下来了。
这一刻我好恨他。为什么明明已经半年了, 他却还是这样熟悉我的情绪,就像是他从来没有离开。
可是他分明离开了我半年。
我静静地流着泪。
过了一会儿, 我推开他, 从怀里拿出剑穗。
他立刻握着腰间的剑柄往外一抽, 递到我面前。
我低着头把剑穗系回剑柄上,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 动作很慢, 他安静地看着我。
系好后, 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指上是结痂的冻疮,指根红肿,十分难看。我想缩回手,却没能如愿。
“别看。”我声音沙哑,说了第一句话。
季明尘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说:“阿翊,我可以抱你吗?”
我低下头,攥紧了小包袱。
他脱下披风罩在我身上,把我抱了起来,走下马车。
两国官员侧立在路边,边境线两侧都是黑压压的军队。
楚飒走过来,沉声对季明尘道:“我把他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