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武君一副并不意外的神色,说:“陛下小时候是个皮猴子,上蹿下跳。最不喜欢读书,在书上给太傅画肖像,把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一抽问他,他又全部能答上来。太傅也没办法了。”
“陛下六岁的时候,老臣带他进军营,他便爱上了战场。”长武君一边回忆,一边悠悠地说着,“先皇的事情,想必您也知道一些。总之,陛下后来就很少回宫了,一直浸淫在沙场中,也因此受了很多伤。他最爱往草原上跑……”
听着他娓娓道来,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这位看起来很严厉的帝师了。何况他一直用亲切的目光看着我。
在这样的目光鼓励下,我问了一个问题。我曾经拿这问题问御风,他没能回答上来,被我发现他比我还傻。
我问:“他……有没有……嗯,有没有谁许配给他过?他在战场和草原上,有没有认识过……漂亮的姑娘或男孩子?”
问完我就脸红了。
长武君神秘一笑:“您应该去问陛下。”
“问朕什么?”
季明尘大步走来,我迅速低下头,脸烧得更红了:“没什么。”
季明尘一回来,长武君又恢复了严肃,开始劝他勤勉好学,又催促他开经筵。
“朕会安排。”季明尘照例是说。
长武君不赞同地说:“陛下宜尽快安排,并按祖制每月举行两次经筵。”他坐着不动,一副皇帝不安排他就不走的样子。
季明尘苦笑着让人去请来史官,定下了经筵的日期。长武君这才满意地告退。
等人全部离开,季明尘握住我的手,说:“阿翊,要是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你会不会生气?”
我点头。
他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从身后拿出一封信来,说:“好吧。你弟弟给你写信了。”
我现在识字了,但读信仍然很慢。楚彦在信里说,他时常派人打扫王府,要是我想回去住,随时都可以。他说又找到了许多好看的小石头,下次寄给我。他问我过得怎么样,身体好些了没有。他还提了一嘴,说大内总管被他想办法革了职,流放三千里。
磕磕绊绊地读完一遍,正想读第二遍,两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捏住了信纸。我抬起头,季明尘幽幽地看着我:“有那么好看吗?”
我想了想,把信纸递给他。他快速读了一遍,眼神更幽怨了:“他想把你拐走,不安好心。”
莫名的,我想到长武君方才对我讲的,季明尘小时候的事情。我想到他在书本上给太傅画像,六岁就去了军营,在沙场上受了无数的伤。我又想到他左肩上多出的那道伤痕,心里突然软得不行。
我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他的侧脸。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有些生疏。
季明尘一僵,用力地抱住我,低头吻住我的唇。
吻了太久,我们双双软倒在榻上。许久之后我推他:“那你帮我回信吧。”
我给他念,他写。我想得很认真,说得断断续续,说我过得很好,身体也好了许多。我种下了好多的花,正期待着花开。我又问候了他几句,问了陛下和皇后的身体,又问高毅的情况。
我一说完,季明尘也停了笔。我要看一眼,他不让我看。我坚持要看,便见信纸上只写了五个字:安。勿念。不回。
我:“……”
季明尘面不改色地把信封好,过来抱我:“好了宝贝,该想想晚膳吃什么了。”
过了几天,我陪季明尘去听经筵。
讲官是六个满脸褶子的大学士,轮番对着皇帝讲课。人一老嗓音就拖得越长,一句话能唱出三个调。
季明尘面色沉稳地端坐于主位,一脸恭肃认真地听着,不时回答大学士的提问。
桌下,他握着我的手,在我手心勾画。本以为又在画小乌龟,哪知他竟然是在写字。
“中午吃什么?”
我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满脸庄重恭肃地注视着讲课的大学士,点头表示赞同,大学士温和赞赏地看着他。我简直要怀疑刚才手心的字是错觉。
我想了想,在他的掌心写:辣子鸡。辣字太复杂不会写,我就画了一个小辣椒。
这一两个月的调养下,我的食量差不多恢复了,胃也很少再疼。但是每顿吃完饭我依然要靠在他怀里,让他给我揉揉胃。他的真气把我烘得又暖又舒服,心里也很踏实。
季明尘在我掌心写:好。
他又写:好无聊。想睡觉。
这个时候大学士又抽问了他问题,他几乎没有思索就答上来了。大学士赞赏道:“陛下聪颖好学,实乃我北鄞之大幸。”
我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笑出声,要是大学士知道他在我手心写的字,怕是会气得当场背过气去。
三月中旬,玫瑰花苗已经长到了小腿高。我的月季和茉莉也已经长出一掌高的小苗苗。我感觉心里的冻土在融化,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当晚用过晚膳,季明尘要去御书房批阅奏本。
我问他去多久,他说最多一个时辰。
我说:“让我试一试吧。”
季明尘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他说:“你吹响它,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那是一个小巧的骨笛。
他抱了抱我,离开了寝宫。
我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微微地刺痛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袍袖。春梨紧张地扶住我,观察着我的神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说:“去花园看看。”
玫瑰花苗长大了,就需要修剪枝叶。我蹲在地上,把长歪的细枝剪掉。每剪一枝,我就要看向东边,看到御书房亮着的灯火,我会心下稍安。我一直紧紧地攥着骨笛。
剪完后,只过了半个时辰。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便吩咐宫人准备了宵夜,准备送到御书房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春梨挑着一盏宫灯,准备和我一起去。临了出门,我又想起我夜里看不清东西,需要人扶着,便准备让夏风跟着一起。
可春梨惊讶道:“王爷,你看!”
我望向殿外,怔住了。
地上每隔一步,都有一盏明亮的宫灯,灯火一直从寝殿延伸到了御书房。
三千宫灯齐明,为我照亮了前路。
第83章
我沿着宫灯照亮的路, 来到了御书房。
季明尘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本,一看到他,我的心终于沉甸甸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对我一笑:“怎么过来了?还好吗?”
我轻轻嗯了一声, 把宵夜放到桌上, 说:“很晚了,我怕你会饿。”
季明尘含笑地看着我。
我移开目光:“可能会下雨,我带来了伞。”
他依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又说:“今天还没给揉揉胃。所以我过来了。”
他看着我, 目光温柔又鼓励。
我的心突然无比平静,不想再去找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理由。我之所以来找他,理由如此简单又明了, 不过是因为……
“我想你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如释重负。过去的我总是天真又明快, 毫不遮掩地表达着情感。那么无畏又张扬, 从不担心说出口的爱意会被拒绝。
可是那暗无天日的半年把我毁了, 一层厚厚的壳子把我完全裹住了。我开始害怕, 害怕真心被辜负,害怕爱意被嘲讽。于是我不说了, 我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
而现在, 我终于又说了出来。
开了口,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我缓慢却又坚定地说:“我想你了, 想看看你, 所以我过来了。”
季明尘眸色渐深, 他开口叫我:“阿翊, 过来。”
我走了过去, 他抱着我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帮我理了理领口的衣服, 把我的手握在掌心, 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我仔细回想离开他的这半个时辰,我说:“一开始有一点难受,后来我去花园照料玫瑰花苗,我一抬头看到御书房亮着灯,我知道,你就在那里……”
“……可是我想你了,一时一刻也等不了了。所以,我要来找你。”
季明尘抱住我的腰,抬头看着我:“阿翊已经做得很好了,特别特别棒,咱们慢慢来,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一人一颗分吃完了一碗馄饨。他一直处理奏折到夜深,我倚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看他写字。他执笔的动作优雅又好看,我看得呆了一会儿。我不时仰头看他,他认真的侧脸更是格外迷人。
看得久了,他会摸摸我的头。我凑上去亲他,他便回我一个吻,又继续批阅奏本。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等他处理完所有奏本,已经过了子时。
我们拉着手,沿着三千宫灯,慢慢走回了寝宫。我看向远方青绿的山,说:“春天到了。”
季明尘说:“是啊,春天到了。”
三月末,暖春怡人,我的生辰到了。
当天一大早,季明尘就把我吻醒,给我穿上新衣服。
我还没醒过神来,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动作。
季明尘捏了捏我的脸,笑着说:“快醒醒,带你去买雪团。”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趴回枕头上,从小木匣里拿出那条流黄色的玫瑰图案手环,这是我昨晚就选好的。
他给我系上。
我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衣。过去他最爱穿的便是红色和白色,可当了皇帝后便不能随心所欲地穿衣服了,爱穿红色会被人说轻浮,穿白色又会被说不稳重。他便几乎只穿黑色冕服了。
我看呆了,心跳砰砰的,忍不住捂住胸口,想把乱跳的心脏按老实一点。
“怎么了?”季明尘立刻问,“胸口不舒服吗?”
我移开眼:“没、没有……”
他皱眉拿过我的手腕,摸了一会儿脉搏,强调道:“要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我的脸已经开始烧了。
时隔一年半,再次来到北漠十八州的集市。我惊讶地发现,这里比上次来热闹多了。
驻北总务处已经拆除不见。街上热闹喧哗,胡商们热情地叫卖。鸟啼声、马鸣声、狗叫声此起彼伏。
路过一家卖小猫咪的店,我拉了拉季明尘的袖子。他看着我,我却又犹豫了。
过去我经常拉着他说傻话,看到什么好玩的、有趣的,都要立刻说给他听。话一到嘴边,就像流水一样,潺潺地就涌了出来。我的分享欲像大海那样深广。
可是……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这样了。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寒冬里,我甚至连续好几天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