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喻皱了皱眉,本来单看家里进贼这件事或许不算什么,但和现在被人跟踪的状况放在一起,就显得十分微妙。直觉告诉他,是他到双诚的那一趟引起了廖修明的警觉,但他还不知道廖修明害怕的到底是什么,而对方应理,又该坦白到什么程度。
他只好装傻:“什么人啊?”
方应理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讳莫如深地说:“盛明是双诚旗下,廖修明的地盘。”
“廖总?”任喻任凭自己被方应理迅速拉进软装区,一脸无辜,“你得罪他了?”
方应理又从喉咙里发出那种短促的气音,好像在对他的装模作样表示嘲讽。
靠墙的位置是一大片悬挂的窗帘展示区,趁着视野盲区,方应理迅速掀起最里一层垂地的墨绿色丝绒窗帘躲进去,将任喻甩靠到墙角上。这一甩力道不算小,任喻的后背和墙面重重相撞,似乎带有惩罚的意味,他觉得方应理好像在发脾气,但不知道为什么。
尽管外面人声嘈杂,任喻还是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应理紧紧贴着他,两个人屏着呼吸,心脏隔着薄薄的两层布料,同频振动,遥相呼应。
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方应理和自己是同一个阵营,或许没有比现在更能打探出消息的时机。
“方应理。”任喻压低声音,在昏暗光线的掩藏下将手伸到胸袋的位置,悄悄打开了录音笔,“听说你是欢颜的法律顾问?”
方应理沉默,看向脚步声的方向。
“不会是欢颜破产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吧?”
如果说上一个问题只是试探,那么这一个问题算得上直接,甚至可以说是咄咄逼人。方应理看向他,如鹰隼般的眼神锐利地和他对视,其中含有极度危险的警告意味。
但胜败在此一举,任喻没避开。
在被窗帘围成的幽暗空间内,两个人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丝绒布料的质感加深了人体上的黏闷感,像大雨来临之前,让人不痛快。
见对方迟迟不回应,任喻唇瓣一动正还要说话,方应理的手掌倏地覆上来,滚烫的掌心用力捂住了他的嘴唇。
“唔……”
脚步声就在一帘之隔,杂沓纷乱,似乎在四处寻找。
方应理将他抵在墙壁上,贴近他的耳畔,几乎用气声说:“任老板,或者说,任记者。”
掌缘以上,任喻的瞳仁猛地放大了。
但他只空白了一秒钟,无数对身份暴露后果的可怕设想驱使他对抗,他的腿部立刻接一个膝顶,带着疾风直冲方应理的肋骨而去。
到这个份上还敢动手,方应理是真没料到,他本就一而再再而三给了任喻机会,这个人拒不交代,还一再紧逼。现在他们被廖修明归为同党,他拆穿他是顺理成章,他倒还跟他较起劲来,可见对他毫无信任。说不生气是假的,方应理没这么好脾气。
肘部向下回击,再单手将他手腕反手一拧,方应理不费吹灰之力将人反身压在了墙壁上,看对方还要挣扎,手上愈加发狠,但五官看上去很松弛,像是轻轻松松完全没有使劲。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方应理贴着他的耳垂继续说道。
语调有点金属似得冷,炙热的气息却在耳道内横冲直撞,任喻的喉咙只能发出短促的闷哼,被紧捂的嘴唇和压实的脊背在激烈的无声挣动中感受到双方生出的汗意。
下一刻,他发现一只手掌着他的腰窝探上来。
方应理用他在望远镜里窥视过无数次的骨节分明的手掌,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摸索,一层又一层。
先是惩罚似地伸进他的外套口袋,精准地取出针孔摄像机扔到地上,用脚尖重重碾碎。而后是盛有录音笔的胸袋,再往下,短裤腰胯位置的口袋,臀后的后袋,掌心有意无意地从臀部和裆部划过,一再触动他柔软的敏感,最后向上扯起他的短袖下摆,贴着肉伸进来。
这无疑是一场近乎屈辱的搜身。可任喻却在细致的抚摸和探索里,一再颤栗失神。
“我可以给你。”方应理眼见漂亮的野鹿为他所驯服,于是微微垂下头,好让任喻胸袋里的录音笔将他的话录得更清晰一些,“但要用你来换。”
第32章 作弊
一句话轻而易举将任喻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伪装剥了个精光。
现在的他就像个一丝不挂的小丑,他那些步步为营的计划,自以为聪明的手段,统统变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在他为自己的小聪明自鸣得意的时候,方应理不知道在内心怎么笑话他。
而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夜的文件夹?
不,可能更早,拳击台上的试探,双诚集团的偶遇,还是云顶酒店的露台?
又或者第一眼就被看穿了,他称职地陪他演这出戏到如今。
相比他对方应理的欺骗,他认为,方应理自始至终装作一无所知地戏耍他,无疑更加恶劣。
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就在方应理的手掌稍微卸力之时,任喻猛地挣开,发出一记力道充沛的直拳,丝毫没有犹豫,目标是方应理的脸,也毫不在乎他会不会因此破相。
方应理表情微变,显然对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有些意外,但就在拳风袭来的瞬间,他敏捷地偏头躲开,并顺势掌住了他的拳。
任喻喘着粗气,暧昧的余韵仍然残留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表情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简直要撑破了,可恢复自由的嘴唇只是蠕动了一下,并没能说出任何话语,像是忽然失去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语言组织能力。
这次反倒是方应理先开口,宛如初见时般地好整以暇:“你的脸很红。”
任喻用力搡开他,掀起窗帘走出去,方应理亦步亦趋地跟随,外面已经没有跟踪而来的人了。
“你……”方应理刚说出一个字,被任喻粗暴打断。
“你想怎么样?”
他是想勃然痛斥,还是割袍断义,又或者更严重的,比如报警。这些都是任喻曾经设想过的最坏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方应理将双手举至耳侧,做出没有恶意的投降姿势,平静地继续说道:“你衣服的下摆,没有拉好。”
提到这件事,被方应理大度宽容的任喻愈发羞恼地将衣服扯平,快步走开拉开距离,可没走出去几步,又不甘心似地霍然回头。
“你他妈……”他话说一半,又大口吸气蓄力,这回冷静了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听到对方几乎要骂出破音来,整个人简直像一只炸毛的野猫,方应理失笑。
“也不是很早。”
“那是多早?”
“起疑心的话,是在小区闲置物交换活动的时候吧。”
“……”
那时他们才第二次见面,当时他除了认认真真扮演一个称职的邻居以外,什么也没有做。
“我哪里有破绽?”任喻不服输地问。
方应理眸色微沉,好像当真在回忆那日的细节,这个人带着点儿生动的狡黠,给他变了朵月季,又说同一个科属,也可以算玫瑰。末了他回答:“没有什么破绽。严格说,我算是作了弊,提前看了答案。”
任喻皱眉:“什么意思?”
说话间方应理领着他往车边走去:“因为我在怡风家园见过你。”
被方应理这么一说,任喻确实有些印象。
那天邓微之联系自己,说听说他回来了,想见上一面。事实上,她一开口,任喻就知道是有新单子,他当时准备金盆洗手,横竖是不打算接的,但邓微之毕竟是一直尊敬的前辈,又合作多年,他想着就算自己不干了,也当面跟人家说清楚比较好,所以还是决定去赴约。
时间地点是发到手机上的,约定晚上八点见面,地点给的是先锋路18号,看位置在城市的边界线,城乡结合的地方,作为面谈地点实在不算近。任喻觉得有点奇怪,出租车开得越远心里越犯嘀咕,等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停稳,下了车,心里咯噔一下。
黑黢黢的夜色,仅依靠车灯的光线,看清门口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临时标牌,写着四个大字€€€€怡风家园。
他猛地想起这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片烂尾楼。
心里已经猜到大半,还想跳回刚刚来的出租车上,结果司机一脚油门开走,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
“任老师!”
这下真来不及走了,陈薪已经看到他,热情洋溢地迎了过来。
任喻只好从裤兜里掏出口罩戴好,他一般赴邓微之的约,就算地点再偏僻也会戴口罩,因为职业线人的缘故,他的这张脸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比较好,不然被人看到他和老牌记者在一起,就说不清了。
他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容:“别别别,我做的那些事都上不了台面,叫喻哥。”
邓微之紧随其后,走过来和他握手:“小任别谦虚。”
任喻伸手握住,邓微之这手又瘦一圈,骨感明晰,可见没少劳心伤神。
说起来两个人也有一年没见,再见时约了这么个乌漆嘛黑的地方,任喻闭着眼也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微姐,我还没吃晚饭呢,要不咱们到市区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坐着聊。”
邓微之多聪明一人,镜片后的双眸闪着洞悉一切的微光:“饿了?这里有人请客。”
她指着小区里一幢高楼,大部分房间的窗户如星罗棋布的黑洞,只有个别窗户透出暖色的微光。
邓微之和陈薪已然径直往里走,任喻只得抬脚跟上。
“这里不是还没完工,已经有人搬进来了?”任喻奇怪道。
“没办法。”陈薪解释说,“欢颜地产资金链断裂申请破产,也拿不出钱完工和赔付,好多人大半辈子血汗钱砸在里面,再出去租房的话实在是租不起,就只好直接住进来了。”
工程烂尾,显然通不了水电,路灯也没有,满地的砂石,不远处还有一座沙土废料堆成的小山,想要走到楼洞处,需要跨过推土机在泥巴路上压出的纵横沟壑,昨天还下过雨,到处是积了污水的水坑。
“这能住人吗?”任喻啧了一声,他腿长先迈过一个大坑,又回过头扶邓微之。
好不容易到2栋三单元楼下,任喻用手机的手电照亮电梯漆黑的控制面板,显然并不能使用,他倒吸一口凉气问:“几楼?”
邓微之推开楼梯间的门,表情淡然:“十三层。”
“……”
难怪邓微之一贯高跟鞋不离身的,今天穿的平底鞋。
爬到八层时,歇一会,任喻体能很好,但也开始有些喘了,陈薪也有点勉强,邓微之本来膝盖就不好,现在更是完全说不出话来,空荡的楼梯间回荡三个人急促的喘息声。
“微姐,要不我背你?”任喻塌了塌腰,示意她上来。
邓微之站直身体,声线稳一些了:“不用。”
毕竟男女有别,邓微之又是行业精英,多少好面子,任喻也不强求,扶着邓微之慢慢往上走。
到了十三层,1305的门上贴一对大红春联,任喻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照亮,写的是“安居乐业春满园 丰衣足食喜盈门”。
不得不说,在电都没有的空寂楼道,任喻平稳住呼吸,捏着发酸的小腿,从中品出一丝黑色幽默。
敲开门,迎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屋里点一盏蓄电台灯,六面水泥的墙,每走一步都扬起灰,卧室里就一张床,一个破沙发,一张小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竟然还有个小男孩在伏案看书,头顶的小灯根本不足以投亮他的课本,几乎一半字迹都被自己的影子覆住了。
“张先生,打扰了。”邓微之说。
“怎么叫打扰,您说愿意帮我们报道这个事,帮我们呼吁,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张礼将人往里带,厨房边有个小餐桌,一群人围坐下来,厨房里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端着几个瓷盆出来,知道自己说方言别人听不太懂,只是笑出满脸褶皱将筷子拼命往任喻手里塞。
“我妈不会说普通话。”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帮着翻译,“这是今天从外面买的熟食,随便吃点。”
张礼说着张罗开席,说是说随便,明明有两道荤食,显然是破费了。
“老太太今年高寿了?”邓微之礼貌地询问。
“75了。”张礼回答。
“这楼她下得去?”陈薪很有些吃惊。
“一天也得三四趟,上厕所,下楼看其他老太太跳广场舞,有时候还得拎东西,得买菜。”张礼回答。
老太太又说了点什么,这次任喻听懂了,她说:“慢慢爬,不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