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癖 第29章

其实事情到这里的话也不算最差。失望惯了的人,就算心上有疮疤,但依旧会长大。可后来,每年过年走亲戚时他们总热衷于把这件事拿出来炫耀。

比如他考入重点高中。

€€€€那时候他还哭呢,要不是我们坚持把狗送走了,能有这么好的成绩?

后来上大学。

€€€€别让孩子养宠物,多分神,他那时候还怪我们,不是我们逼这一把,他能考上?都是为了他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被送走的黑色流浪狗,好像跟着他一起长大。它变成一种诡异的证明,证明他父母是对的,证明他无论多努力而获得的成功都只是因为没有这只狗。

他永远被这只畜生压得站不起来。

离家以后他很少主动唤起这段记忆,尽管他明白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但他刻意忽略,装作毫不在乎。

但此刻他从任喻身上看到了12岁的自己。

他确信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他站在廊灯的光底下,眼睛好亮,怀里的小狗眼睛也黑珍珠似的,湿亮又无辜。

他从那四只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此刻的倒影。

30岁的他,沉闷,呆板,无趣,灰蔼。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到像任喻这样生动的人的爱。

任喻以为他在发呆,走过来,举着小狗的上肢,用狗狗柔软的肚皮蹭他的脸。

“方应理。”他笑着说,“斗牛是不是都有一点斗鸡眼,我小时候肯定不会喜欢这种狗的,看起来丑丑的,现在又觉得喜欢了。是不是对小学生来说有点幼稚,对三十岁的老男人来说就刚刚好?”

方应理抬起手,任喻以为他要摸狗,结果手掌却覆到了自己的脸上,摸了摸他的脸。

楼下不知道是开了电视,还是在放老碟片,响起缥缈而又熟悉的女声。邓丽君在歌里温温柔柔地唱: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好像一直重压在肩膀上的东西突然消失了。

他忽然在异国他乡,被理解,被尊重,被在乎,也终于可以释怀。

他许的不是让任喻解开心结的愿望吗,怎么解开的是自己。

“任喻。”方应理声音沉沉地喊他的名字,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心里那一点明确的东西又被歌声冲散了,再聚拢不起来,沙流光了,只剩下掌纹里那一点粗糙的灰。

他最后只好说:“我好像也不喜欢冬天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愿每一位常欢愉,身体健,解心结。

第44章 羞辱

翌日天有一点阴,像是要下雨。本来夏天也是缅甸的雨季,说下就要下的,不能指望日日晴空。

两个人用娄裕通过邮戳排查出的地址摸到了廖修明的工厂,在市郊的一个偏僻的村镇外,这个工厂本身就像一个小系统,占地广阔,食堂宿舍一应俱全,人员进出都需要经过岗亭的检查才能放行。

任喻和方应理在附近的小山上用望远镜隐蔽地观察了两天€€€€工厂七点半准时会响上工铃,从宿舍里涌出来的人,重新涌进靠西侧红砖砌起来的矮平房里,中午十二点放饭,人潮又从红砖房里涌进食堂,下午六点休息,晚上有时候有放风和娱乐活动,比如所有人穿着一样的制服,整整齐齐坐在操场上看电影。大部分人是从来不进出的,只有个别负责采买或其他任务的人才有出入的权限,像某种军事化的封闭管理。

“总不会是在造jun火吧?”任喻放下望远镜,说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方应理摇了摇头:“造jun火对原料的需求是很大的,比如制造弹头需要覆铜钢,还需要火药,但你看,几乎没有大型货运进出。”

然后两个人双双沉默下来,这种程度的管理,很难进去,更难以获得更多的信息。

“好吧。”最后是任喻打破沉默,“至少我们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他起身把望远镜重新装回背包里,奋力抬腿将沾满泥泞的靴子从土里拔出来。昨夜山上刚下过雨,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和草木清冽的气味,湿度的增加也加剧了体感的闷热。

“老实说,知道廖修明没有那么疯狂,我算是松了一口气。”任喻笑起来,他这个人总是这样,擅长让气氛变得轻松,“等我们吃饱再来想办法,我要饿死了。”

两个人就往山下走,方应理指着西面问:“那是佛塔吗?”

“嗯。”因为逆着光,任喻抬眼再次对着那个遥遥矗立的暗影确认,“大约是功德塔什么的。”

这边离瑞基那寺不远。虔诚的佛教徒会在周边修建佛塔,刻石雕或者镀金,有的装上风铃,风吹过时就会发出清脆又空灵的脆响,每响一次都算是替他们进行了一次祈祷。

“佛真的会看见吗?”吆吆

“什么?”任喻正在专心致志下坡,思路一下断了。

“善与恶……”方应理想了想说,“众生苦这些吧。”

任喻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听说你很会用舌头。”一个年轻的男声粗鄙地说,说的是汉话,但似乎不是母语,发音挺蹩脚,周围伴随此起彼伏的大笑,“阿闵,你用舌头给我系好鞋带我就放你走。”

再悄声走近几步,透过林木的间隙,终于可以看清声音的来源。前两天在码头救下的那个少年被两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压在地上,他一侧脸颊陷进泥水里,不停地挣扎,而面前的男孩身量要更高一些,他穿着白色的背心,脚上甩着鞋带,用肮脏的鞋尖抵着阿闵的发顶,一下一下嘲弄似地踢着。

这是一场以多欺少的霸凌。

任喻侧头,将背包反手扔给方应理:“你看,这不就看到了。”

谁是佛,自己是佛。自己看到,就是佛看到。

恍然他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方应理嗤了一声,提起嘴角:“任喻,我发现你有时候真挺不要脸的。”

然后他看到佛走到少年们面前,他们笑起来,在笑佛的自不量力。而佛让人成为神,也让人下地狱,他避开那些毫无章法的拳头,一个背摔,白色的摔进去,黑色的溅起来。大笑的少年们不笑了,他们惊恐地看着佛,开始顶礼膜拜。

佛说,别欺负人了,滚吧。

他们就逃出去,哗啦一下散开,像砸进池塘的雨水。

搞定这种局面,他一个人确实足够了,方应理将背包递回去,看到任喻拍去手上的泥,反手将背包套在肩上,又去扶阿闵。

好像每次见这个小孩,他都显得挺狼狈,这一次脸上更脏了,也更红,眼眶也是肿的,好像哭过。但看到任喻的时候又笑起来,雨过天晴似的。

“哥?”阿闵的语调是雀跃的,“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里不是旅游景点,一般没什么外人来。

“我们喜欢逛冷僻点的地方。”任喻撒谎一向不脸红,何况小孩子更好骗。

阿闵搓掉脸上的泥,似乎对刚刚的遭遇习以为常、混不在意:“来得正好,去我家吃饭啊。”走两步又回头说:“今天有Kyay Oh。”

“你家在哪?”

“就在村子里。”阿闵往山下一指,已经有了领路的架势,“很近的。”

“也不是不行。”任喻看了方应理一眼,见对方没反对,“如果不打扰的话。”

“不打扰呀。”阿闵热情地说,或许是因为下山,步子很快,他胸前坠的蚂蚱上下翻飞,“我阿妈见到中国人会很高兴的,而且你们帮了我两回。”

任喻又问:“他们为什么打你?”

其实比打更恶劣,准确来说是羞辱。

“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吧。”

“什么叫……不一样?”任喻迟疑。更瘦小?汉话说得更好?还是怎么样?

阿闵表情沉下去默了默,再开口时笑容更大,因为皮肤黝黑而显得眼睛愈发明亮。

“因为我喜欢男生呀。”

他喜欢同性,所以被边缘。地球之上就没有新鲜事。

任喻在意外的同时,又觉得他说出来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倔强。如果是成年人,或者说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人,恐怕做不到这么坦然。

他们会更容易妥协,更在意别人的眼光,更会用社会的标准去校准自己的标准。

他们早就没办法看着别人的眼睛,大大方方地承认€€€€

我喜欢男人呀。

“你多大了?”任喻问。

“19了。”阿闵回答,尾音扬起很高,有点骄傲。

可明明看起来才十五六。

“我太瘦了,又不够高,看着显小。”阿闵主动解释,“但真19了,上个月阿灼哥刚给我过的生日。”

“阿灼?”

阿闵抿着嘴唇不说话了,跨过面前榕树拱出地面的一截粗壮树根,泥土里到处都是植物裸露的根茎,像一张张的网。他又说:“快到啦,我家就在那。”

他看上去很真挚,又或许是他这个人太生动、太真实了,他的蚂蚱,他的十九岁生日,他喜欢的人也是男生,他们很有缘分,这一切都让任喻产生好感。而且这里离工厂很近,进了村子也许还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想到这里,任喻快走几步紧紧跟上了他。

许多烟囱在冒烟,围绕村落的空气似乎比山上要热几度。阿闵家是进村以后的第一间,带一个朴素的院子,水泥地面泛着白似乎是新砌的,檐下摞着几捆柴薪,边缘被昨夜的雨水溅湿了。

方应理看着阿闵推开柚木做的门扉,吱呀一声响,缝隙一点一点扩大,内里的暗色被打破了,光影投进去,将空间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样子。

似乎哪里不对。但这种感觉很缥缈。有时它源自真实的观察得到的结论,有时只是源于经历见闻带来的假想。就好像登上飞机前,总会有关于坠机的担忧,但他不会因此拒绝搭乘这种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

可方应理还是下意识喊了一声。

“任喻。”

任喻抬腿的动作顿住,偏过头看他一眼,可很快视线又被阿闵吸引回去。

他站在屋里笑,眼神还是干干净净的,抬手招呼他们:“阿妈在后面呢,快进来。”

那种感觉好像又散了。

任喻饥肠辘辘,拉着方应理跨进去。

紧跟着脑后砰得一声响。像是什么碎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某些平台规定,阿闵的人设我增加年龄到成年了,但其实在我的想法里,阿闵应该要更小一点,十五六、十六七。所以希望大家能够视角放得低一点来看,或许更好理解人物的行为。

第45章 骗子

蚂蚱,很多蚂蚱。在草野里跳动。

一层一层地拨开草,它们高高地蹦起来,像绿色的水花,溅到脸上,跳进眼睛里。

眼球处传来剧烈的痛楚,方应理倏地惊醒了。

这时他发觉痛楚并不是从眼睛里传来的,而是后脑勺,被剧烈敲击过,现在可能破了,或者肿得很高。

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腿部和手腕,滞涩冷冽的水流以及割进皮肤的麻绳纤维叫他瞬间认清了现在的处境€€€€

下半身完全浸没在水里,上身靠高高吊起的手腕支撑,绳索的另一头绑在蓄水池上方的一根木柱上。这是一个水牢。而任喻就在他身边,双臂和自己一样,也被吊在木柱上,他垂着头,看上去了无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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