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癖 第33章

但门锁忽然响了,钻进来的是阿灼。

“夜班看门的被我怂恿去吃饭了,趁白班的还没来接班,你们赶紧走。”他一边帮任喻和方应理解开绳索一边说。

“查到你怎么办?”任喻揉着磨出擦伤的手腕,将设备包里的针孔摄像机拿出来别在身上,然后迅速背上背包。

“不会的,他们又没证据。”阿灼轻描淡写地回答,“再说真要发现了,顶多打一顿,又不是没打过。”

将他们送出仓库后,他往任喻手里塞进一张标注了监控位置和路线的纸条,指了一个方向,压低声音说:“避着人快点走,记得我们说好的。”

任喻看着他:“如果我们活着,一定回来救你们。”

“救阿闵。”阿灼笑起来,好像是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他没有板着脸,笑得这样轻松,这样有希望,眼睛温温柔柔的,像一弯桥,“一定要记得救阿闵。”

任喻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剔除出去,好像自己一点也不重要似的。但来不及细想,方应理已经往前走了,他拔腿跟上。

往广场的方向走,确实没什么人,大部分人都在西边的食堂吃饭,然后就在那边上工。他们很谨慎,走得很慢,在墙角避开了巡逻的两个缅甸人,然后贴墙走在监控的盲区里。

绕过广场就成功了一大半,任喻稍微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整座工厂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是他们逃跑的事情败露,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外?

持续不断的警报声如箭羽,锐利地将心脏击穿,掌心在出汗,脑子里一片空白,使人瞬间失去了反应能力,好在方应理抢先一步将任喻捺进电箱后面的杂草堆里。杂草差不多有半人高,恰好能藏住蹲下的二人。其实井盖所在的荒地就在转过墙角后的百米外,可是人群在朝广场聚集,他们没敢有所动作。

很快工厂里的人全部来到广场上,他们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卢老板走到台上,他拍掌示意,紧接着一团东西被重重扔到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任喻眯起眼用力凝视,他不可置信地发现,那是被五花大绑着的阿灼。

卢银的脸色并不好,也没有说废话的耐心,他利落地拔枪上膛,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阿灼,另一只手还在盘他的佛珠,一颗一颗一颗,如同死神一样数着时间,也是在日光下看才知道,原来那串手串是深红色的紫檀,红得像血。

“你把我们的客人藏到哪里去了,不说的话,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我不知道。”阿灼的声音细弱却笃定,“真的。”

在卢银的印象里,这个阿灼一贯算得上驯顺,看上去寡言少语,没什么存在感,可现在的他,不知哪来的勇气,通红着眼圈,咬紧牙关,用持续的沉默反抗他。

“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倒是挺为他们着想。”卢银哼笑一声,眯了眯狭长的狐眼,眼底是森然的冷意,“不过我挺好奇,假如他们看到你为包庇他们而死,他们还能不能袖手旁观。”

他陡然提高了音量,显然是要远近的人都能听到。“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说……”他短暂停顿,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四周,“或者你们不现身,我就开枪了。”

“3€€€€”

卢银又将他们带入到他的话语体系里。

现身,坦白,或者死亡。

人间只剩正反、黑白两个选择,他强迫你做决定,这是一场精神强//jian。

“2€€€€”

或者拖延一点时间,任喻想。阿灼你快说,你就说我们要跑,什么荒地,什么井盖,告诉他。

但又转念想,如果说出来,那就是绝了后面想跑的人的路,这里封死了,大约再没人能跑了。

“1€€€€”

任喻的脚尖动了,他想走出去算了,走出去也行。死亡太沉重。

他回忆起十年前,交到他手里的父亲的遗物,一件外套,上面泼墨般的血色,他是恍惚的,是虚幻的。皮肤下面是这样的颜色,红色破开皮肉,人就没了。

但下一刻方应理死死捂住他的嘴唇,将他控在原地。任喻无意识地挣扎,口腔里弥散出铁锈的腥味,牙齿磕破了哪里他不在乎,卢银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吸引走他全部的注意力。指尖的颤动,关节弯曲的角度,腕部用力时筋脉的隆起,细枝末节的变化都会碾碎他脆弱的神经。

方应理呼吸促烈,罕见地失态,声音是低哑的。

“任喻你冷静一点。如果你现在出去,你,我,阿灼,阿闵都要死,他付出的一切都白白浪费。这里的人还要日复一日地上工,还会有无数人被骗。你如果不出去,一切都会有希望,阿闵有希望,所有人都有可能回家。”

可是阿灼呢。阿灼不值得回家吗。

任喻没想过电车难题真的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是选择救这边轨道上躺着的一个人还是那边的很多人。

枪响了。

他听到阿灼闷哼了一声,非常细,就像一句梦呓。又或者像装满了水的气球破裂开的声音,红色的液体涌出来。

也是在这一刹那,任喻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阿灼的那句“救阿闵”,他早就知道自己不需要被拯救了,从他救出他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成为铁轨上被舍弃的那个人。

并没有什么电车难题。阿灼早已做出了选择。

是阿灼的选择,不是他的。

人群的最后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人墙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肩膀吊着绷带的阿闵被警报声吵醒,一路找来,冲上台去,不知他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两个缅甸男人都没能拉住他。

他的伤口迸开了,绷带上透出血色,但他还是踉跄地向阿灼奔跑着,途中被台上变形的木板绊倒,站不起来,就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尖细的木刺扎进掌腹,再一次又一次地压实,变成了难以分离的伤痛。

“阿灼哥。”他一开口,声线倒没有面孔上呈现的那样可怕,反倒是控制了,小心翼翼的,“你别吓我呀。”

还是带着语气词,有点撒娇的味道,像在夏季的竹楼里,伴着蝉鸣,脸贴脸讲寻常的小话。

阿灼哥,大家都说你争气,可我觉得上大学一点也不好呀,上了大学,你就不想回来了。

阿灼哥,没人喜欢我们也没关系,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不就可以了?

阿灼哥,阿灼哥。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将阿灼的头捧起来,颈间垂挂的草编蚂蚱摇晃着在阿灼失去血色的脸颊上磨蹭、跳跃,可阿灼没有反应,瞳孔散了。

阿闵没见过阿灼这样。但他在这里见过人死。

他的阿灼哥,死了。

之前的世界再坏再坏,也不会比没有阿灼的世界更坏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阿闵,麻木的面孔上露出罕见的悲悯,他们在旁观,也像是在看着自己。看他发出小兽一般无意识的嘶叫,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就只能知道这个人什么都没了。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时候,方应理将任喻往转角处拖拽,任喻发不出声音,但他不挣扎了,机械地摆动双腿,直到方应理放开他,移开了井盖,他才发觉方应理的眼睛是红的,而自己满脸是泪。

穿过缅北的伊洛瓦底江,从自己的脸上流过去。他快要溺死了。

第50章 产道

在一些似睡非睡的夜晚或者极度想逃避的时刻,任喻在浩瀚的潜意识里会出现生命初始时的记忆。

狭窄、深红色的产道,无法翻身,大脑好像已经可以分辨出气味,潮湿的,腐臭的,腥膻的。

没有乳香,没有甜味,没有世人说的那么神圣可爱,生育本身就是原始的、血腥的、肮脏的。

他从没有因为被生育而感恩过孟姻,他只为她养育他而感恩,纵使刚出生的他如此丑陋,纵使这世界是如此不适合培育一个婴儿。

此刻他再一次艰难地穿过冗长的“产道”,掉进湍急的水里。

求生欲调动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卖力地划动四肢,水流涌进鼻腔,沙砾在肺部沉淀,一层一层,变成沙漠,变成烤干的贝壳。

他在气泡里吐息,浮起来,又沉下去。

像在飞往昆明的飞机上,他做的那个梦。太一环抱他,拉扯他,诱使他下坠。

他这一生都在奋力向上,他突然想,如果就这样不再挥舞自己的四肢,不再抓住什么,又会怎么样?

会不会很舒服。像孟姻一样,舒舒服服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很痛苦,植物人的躯体困住了她,可或许她的灵魂早就自由了,去过新加坡潜水,看她最喜欢的珊瑚,又或者去过惠灵顿,跟着那里的风,吹过广袤无垠的绿色牧场。

他也可以沉下去吧。

不想上学,可以休学一年,不想毕业,可以试试挂一门课再呆一年,不想努力了,就这样沉下去。怎么样都行。孟姻不会怪他,妈妈不会怪他。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肩膀处收紧了,有人给予他一个推力,他听到有人说,上去,你得上去。

如同灌顶的钟声,震得天灵盖到后颈的神经一片酥麻。

他脑子里倏然一空,所有思绪都断了,只机械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浮出水面,眼前的水晕霍然明亮,金色的太阳把江面炙烤得滚烫,两岸的热带植物将硕大的深绿色叶片伸进水中,汽笛发出漫长而高亢的鸣响。

他活过来了。

剧烈的喘息带来肺部的辛辣感,他环顾四周,却没有方应理。

不知为何,他突然记起有关那个梦境的一切细节,它们一直被埋在他的潜意识里,在这一刻变得真实€€€€骇浪、水流,还有,他找不到方应理。

他想喊方应理的名字,但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水或者沙?好像也不是。

他怕喊了,得不到回应,怕喊了,梦就会成真。

就在巨大的恐惧即将撑破胸膛的时候,距离他二十米开外的江面倏然破开,方应理钻出水面,带来活泼泼的飞溅的水幕和一道微小的彩虹。

他迎着前方,整个人被镀上一层细碎的金砂,在他的呐喊声里,江水变得驯顺而平静。

“看,中国的江轮!”

任喻觉得,虽然他在需要运气的事上常常失利,但这一次他们无疑是非常幸运的,他们恰好被路过的江轮救起,恰好江轮是中国的,恰好跟着这艘江轮他们得以回到境内。

就像方应理在那个夜晚讲述的故事,他们遇到一种最恰好的可能性让一切顺利发生。

在警局报案的时候,任喻拿出了他的针孔摄像机和录音笔,在他们逃出前,它已经录下了足够多的证据,而防水包让它们在此刻还幸运得可以正常运作。

在翻找录音笔中的存储文件时,任喻意外发现了一个并非自己录制的音频,录制时间是两天前的夜里,他们在八莫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任喻摁下播放键。

先是一段嘈杂刺耳的声音,摩擦声混合按键音。

“啊抱歉。”一个被刻意压低过的声音突然出现,好像在为自己的误操作而感到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太会用这个,现在好了。”

到这里能分辨出来了,是阿灼清清朗朗的声音。或许是他在把设备包还给他们之前,在包里找到了这个录音笔,并尝试着进行录制。

任喻的胸腔瞬间涌起巨大的酸楚,他听到他伴着背景音里一点微弱的虫鸣,继续说道:

“假如你们能听到我录下的这段话,就说明你们成功了,一想到大家都可以回家,我真的很开心。虽然当初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但其实我非常想念景洪,有时候梦到阿妈骂我怎么又脏兮兮地回家,都会觉得很幸福。不过……我可能回不去家了。”

然后是阿灼极轻的又很无奈的笑声,夹杂着长期压抑嗓音带来的浑浊的气音。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请帮我把这段录音交给阿闵吧。”他短暂停顿,而后郑重地清了清嗓。

“阿闵,我想说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从小到大你一直喊我阿灼哥,我也想做个好哥哥,但犯了很多错误,比如你从家里偷跑出来,和我说要跟我一起走,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你很高兴,你太雀跃以至于我放纵了、默许了,又比如我竟会愚蠢地带你来到缅北,比如有太多时刻我无能为力。也因此我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来让你的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不过我想了很久,我确认这些错误里并不包括,接受并回应你的喜欢。事实上,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你也不用为我担心,阿妈说,犯了错不要紧,只要人有悔意弥补,每多努力一点,就会多被佛祖原谅一点,死后在地狱里也不会受太多苦。”

“更何况,我已经见过真正的地狱,未来全是天堂。”

“好好生活吧,像我们说好的那样。”

“再见啦,阿闵。”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它被证据袋封装起来,等待有一天交到阿闵的手中,告诉他有人曾为了他的自由所做的努力,告诉他这世间哪怕最隐晦的爱意也能从石缝里开出花来,告诉他曾拥有过也将一直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并将带着它生活下去。

在芒市休整的第三天,任喻拉着方应理去夜市吃夜宵,露天小店里人很多,烟火气足,像蒸桑拿,热得人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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