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形象在对方眼里有多狼狈,他靠着门柱,心急火燎地说:“我找你们少主!”
伙计皱眉:“你是谁?”
“我是你们少主的朋友。”
伙计显然不觉得自家玉树临风的少主会有这么一个埋汰的朋友,但宫规森严,他还是答应帮他问一问:“你先在这里等着。”
“等不及了!”傅希言一想到顺着那柄剑留下的鲜血,就焦躁不已,“带我去见他!我,我,我是你们少主的夫人!”
这声吼的,委实不比响雷弹炸开的那一下弱。
一条街都被震得晕眩不已。
满街寂静中,布行二楼的窗户突然咿呀一声,开了半扇,露出半张英俊冷厉的脸。
傅希言看着他,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大佬救命。”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还要救谁?”
“救……”傅希言听这声音十分耳熟,一怔回头,就见刚刚还一副生死离别模样叫他“去祥云布行”的小伙,正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心脏这时才后怕地狂跳起来:“你没事了?”
小伙笑着露出一排白牙:“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嘛。又不是没长腿!”
差点跑不过的傅希言:“……”
他看向小伙身后:“你同伴呢?”
小伙说:“养伤去了呀。受伤不得养着吗?又不是傻。”
傅希言:“……”莫名感觉自己又没长腿,又傻。
小伙说:“你没人要救了吧?那没啥事,我也先撤了?”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这可是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但礼物必须到位。大悲大喜之后,傅希言很快调节情绪,拽下那块让当铺掌柜垂涎三尺的玉鱼佩,塞到他手里,“先收着,待我敲了那冤大头回来,再带你们好好逛逛街。”
小伙当电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收到小费,一时无措,却听两人头顶响起冷冷的警告声:“小桑。”
叫“小桑”的小伙缩了缩脑袋,人往里一蹿,立刻不见了。
见惯了电部神出鬼没的傅希言不由羡慕。兰陵王和荆轲的隐身技能放在现实中,确实好用。
执行的救命恩人虽然走了,但下命令的救命恩人还在楼上,傅希言便想着要不要吼一嗓子道谢,抬头却发现那扇窗户已经关上了。
他以为自己不受待见,叹了口气,打算下次再来送礼,就见楼上又冲下来一个伙计,对着他毕恭毕敬地说:“少主楼上有请。”
布行是回字形结构,天井做花园,从二楼俯瞰,倒有几分意趣。
循着阶梯上楼,傅希言原以为自己立马能见到裴元瑾,“感恩的心”调都起好了,谁知对方将他引入一个放着浴桶的房间,旁边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衫。
……
三殿下召见时都没享受的沐浴更衣待遇,没想到这里就用上了。
傅希言关上门后,特意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果然不太像话,便认命地搓洗起来。
一切都好,就是提供的这身衣服黑不溜秋,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他甚至有些无厘头地想:该不会是裴元瑾听自己说是他的夫人,想让他一起穿情侣装吧。
念头一起,便寒毛直竖,他摇摇头,把这骇人的臆想逐出脑海。
他打开门,伙计还候在外面,并且很注意用户体验地问他是否称心。
傅希言见他问得诚心,也很诚心地说了衣服颜色的问题。
伙计疑惑:“您平时不穿黑色吗?”
傅希言还真不穿。主要他肤色白,穿亮色显气色。
伙计显然有自己的时尚坚持,非常想纠正他的穿搭品味:“黑色显瘦。”
傅希言:“……”谢谢,但下次别做调查问卷了,容易被差评。
伙计领他去吃饭。
傅希言:“……”还是谢谢,但这个流程,怎么有点像进了看守所,让人这么别扭?要是一会儿再给他上堂学习课,唱首感恩的心,那可真全乎了。
匆匆扒了两口饭,伙计又领着转场。
傅希言不知道后宫的妃子们觐见皇帝时,是不是也像他此刻的心情€€€€侍儿扶起娇无力,千呼万唤始出来。他的“无力”主要是心理上的无力€€€€这龟毛的流程到底要走多久,忠心、耿耿还等着他回去报平安呢!
幸好这次,裴元瑾就在房间里坐着。
感激的话傅希言已经在心里循环播放了好几遍,此时倾吐,一气呵成,颇有种情到深处自然流露的痛快感。
然而裴元瑾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账簿,似对他激情四射的演讲毫无兴趣,连个眼神都欠奉。
不过傅希言也没有任何不满。
都是救命恩人了,还要什么双箭头!
他轻咳一声:“裴少主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裴元瑾突然抬头:“你算术如何?”
问一个理科生算术如何?傅希言内心轻笑了一下,淡定地说:“一窍不通。”
别以为他没看到裴元瑾除了手里的,脚边、茶几上、桌案下也都堆满了厚厚的账簿。他的确想报恩,但这一报,可能半辈子就没了,家中老迈的父亲还等着他回去尽孝呢。
裴元瑾将账簿丢到一边,起身从书架上拿下厚厚一沓的书给他。
傅希言心生不祥,接过一看€€€€
《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经算术》《缀术》……
这是让他现学现卖吗?
怎么说呢,只能说,少主真是“算”无遗策!
傅希言犹想挣扎:“我如今住在锦衣卫大营,进出都有规矩,加上这次遇险的消息一定已经传了回去,也该去道个平安。”
裴元瑾也没劝,就是非常平静地问:“若凶手在外面蹲你呢?”
傅希言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他可没忘记混阳丹的作用。他说:“忠心一定回去搬救兵了,说不定楚指挥使已经在接应的路上了。”
“他救不了你。”
离开柳木庄之后,有关傅希言的消息还在陆陆续续汇总到裴元瑾的案头,因而他对傅、楚两家都了若指掌。
北周不似南虞。
南虞奉超级教派€€€€灵教为国教,手下从来不缺高手。
北周朝廷在这方面就显得捉襟见肘,似傅轩、楚光这样的金刚期放到江湖上,堪称泯然于众,自然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的对手。
看傅希言犹豫不决,裴元瑾直接做主:“让小桑替你送封平安信回去。”
人家不但救你命,还愿意长时间救下去,这番好意,傅希言实在无法推拒。他提起笔,哆哆嗦嗦地写下了一封平安信。
裴元瑾看着歪歪扭扭的字直皱眉,傅希言也觉得美中不足:“要是再来点血就更好了。”
他在信上说自己被人刺杀,关键时刻躲入祥云布行避难,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如今就靠人参吊着一口气。
傅希言解释:“主要怕楚光让我爬也要爬回去。”他对楚家叔侄的印象牢牢地停留在奴役他的那个时期,不免把人往坏处想。
裴元瑾不是很理解他们这些朝廷中人的交流方式,也不想理解,挥手招来小桑,让他把信送过去。
*
人既然被留下,事自然要担起来。
裴元瑾叫人在房间各处点上蜡烛,照得比外面的落日晚霞还要明亮。
傅希言认命地拿起《九章算术》,翻开一页,只读了序,就重温了和七八岁小朋友坐在课堂里被夫子支配的恐惧,要是看完这七八九本书,古代算术不一定会,但现代数学肯定忘。
他双手按着书,在圆乎乎的脸上挤出难以置信般的狂喜:“我只翻开一页,你猜怎的。我突然醍醐灌顶,都会啦!”
裴元瑾:“……”
裴元瑾将手中的账簿递给他,傅希言看了看,这本记录的是布行日常流水。进是收入,缴是支出,难倒不难,就是竖行繁体看着心累。
庞大的工程量让傅希言不敢藏拙,先拿起纸笔翻译成阿拉伯数字,先心算数目少的,再列式算数目大的。
裴元瑾原本想递个算盘过去,见他算得头也不抬,便没有打扰。
他坐在窗边,凝眸看着下沉的夕阳,浑身上下洋溢着从凡尘俗世中超脱出来的松快。
这个时节,蚊子还零零星星在飞,可不知怎的,明明窗边坐着个大活人,偏舍近求远,嗡嗡嗡地飞到傅希言身边。
傅希言挠挠这处,又赶赶那处,不胜其扰,忽闻一阵薄荷清香扑鼻,就见那堆数之不尽的账簿上方多了一枚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墨绿色珠子。
闻了会儿,那薄荷清香之中,好似还夹杂着些许桂花甜香。
他惊喜地拿起珠子。这真是“正瞌睡,来了个枕头”。他原本就想开店卖香皂,又怕产品单调,要是加入香水香珠,那就大大的丰富了。
正要提问,窗边那人却在一晃眼的工夫,不见了。
*
裴元瑾走后没多久,忠心、耿耿就带着楚少阳上门探病。
傅希言早一步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气若游丝”地接待了他们。
楚少阳都懒得揭穿这蹩脚的演技,直接问:“你想待在这里?”
傅希言翻着白眼,一副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样子:“没办法,我动不了啊。”
楚少阳知道他在祥云布行后,还疑惑过他与储仙宫的关系,不过自从楚光明确表示不必对他痛下杀手,楚少阳对他就没以前那么上心,很快抛到脑后去了。
“你准备待几天?”
傅希言飞快地比了一只手。
“五天?”
傅希言又反过来比了一下。
楚少阳无语:“十天就十天。你既然起不了身,就把他们俩留下来照顾。如果有别的事,也好派人去大营寻我。我一会儿去一趟洛阳府衙,城里出这么大的事,总要知会当地长官一声。”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实在不能不让傅希言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个善人夺了舍。不过,更可能的是,张大山的落网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能任意拿捏的面团,变谨慎了。
*
裴元瑾在飞奔。
那迅疾的速度,连风都未及形成便已消散。
前方,有个保持同步频率的麻灰色身影,他原本戴着圆头幞头,如今早已不知道吹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