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马,穿过坊市,一点点靠近永丰伯府宅邸,心中激动难抑。只是……
只是裴元瑾他们为什么还跟着自己?
傅希言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对方的目的地确实与自己一致,忍不住跳下马来,上前敲了敲马车。
车窗打开,露出一只可爱的猫头。
虞素环举着猫坐在车里,笑呵呵地说:“我们在镐京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还望傅公子收留。”
傅希言想:当我不认识祥云标志?怕不是我走的每条街,都有储仙宫产业吧。这话虽有几分夸张,但储仙宫少主驾临镐京,当地风雨雷三部早一步就准备了好几处住所任他们挑选,只是都被否决了。
傅希言看着马车上醒目的标志,从延兴门进来这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过,便知此事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他当狐狸精的事实€€€€狐假虎威的狐。
他文绉绉地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虞素环面露期待之色:“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住过公侯家。”
傅希言点头:“我也没住过。我爹只是个伯爵。”
虞素环丝毫不尴尬地接道:“那便预祝令尊早日晋升。”
傅希言仔细一想,觉得也不无可能。
如果七公主“私奔”有三皇子授意,而皇帝知道后,又没有实质的责罚,说明结交储仙宫是皇帝下令€€€€至少是默许的。如今自己带着储仙宫少主上门,也算殊途同归?
只是他原本就深陷泥潭,如今怕是更难挣脱。
他想到了明日的面圣。
唉,镐京,镐京。出去的时候想回来,而回来之后,虽然有家人陪伴,不再孤身奋斗,但千丝万缕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
*
车厢内。
狸猫挣扎着从虞素环身上跳下来,蹿到裴元瑾怀里。
裴元瑾靠着软枕,逗了逗猫下巴,语气淡淡地说:“镐京的眼线真是明目张胆。”只差跳到他车厢顶上来了。
虞素环说:“毕竟是天子脚下。”
那又……
如何?
裴元瑾拔下发上的赤龙王,挑开窗户,将瞬间变成一把剑大小的赤龙王随意朝天一挥。
浅蓝色的天空骤然间被晚霞般的金橘色覆盖,炽热的温度透出凌厉的剑意,以弥天之势向四方告诫€€€€
犯我者死!
*
傅希言在街上找了个跑腿,让他先一步通知家里储仙宫少主到访,且要借住一阵子,自己带着储仙宫的车队悠然地绕了段远路,才姗姗归来。
永丰伯府门口,傅礼安带着傅冬温相迎€€€€这个接待规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江湖如朝堂,也分许多派系。
如储仙宫与天地鉴,因莫€€然,已形同陌路;
又如在南虞朝廷扶持下飞速扩张的灵教,目前正坐三望二争一;
北地联盟拉拢、吞并了不少江湖门派后,已有南下争锋之意……
因此,储仙宫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但江湖竞争激烈,对手也个个来历不凡,永丰伯府在它们面前,委实弱小。
在弄清楚傅希言和裴元瑾之间的关系前,傅辅不想轻易让伯府卷入江湖纷争中去,便将裴元瑾的此次到访,当做小辈间的交往,只派出傅礼安这个伯府继承人以示尊重。
傅希言许久不见兄长,内心激动,张臂迎上去,就见傅礼安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直接掠过他,望向了身后的马车。
傅礼安因是家中嫡长子,律己甚严。礼仪体态,一直都向最高标准看齐,虽然容貌不是最出众的,但也是远近闻名的气质美男,他嘴上不说,心中也是引以为豪的。
可他的优雅再如春风拂面,对整个环境也毫无杀伤力。而裴元瑾一下车,那凛冬般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倒不是他身上带着寒气,而是那拔剑出鞘般的凛冽气势,令人瑟瑟生寒。
傅希言见虞素环正奇怪戴着幂篱,将整个面部都遮挡起来,傅礼安已经上前寒暄起来。
他的这位大哥,真应酬起来,也是长袖善舞的角色。
储仙宫这边派出的是虞素环。
傅希言见两人隔着沙罗,有来有往地说着,又觉得以古人保守的观念,这幂篱戴得妥当。
傅礼安原定设宴为他们洗尘,虞素环以舟车劳顿婉拒了。傅礼安便识趣地表示改日再约,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傅希言住的小院里。
傅礼安小声说:“爹让你这几天住他院子里去。”
伯府家大业大人口少,久不住人的房子多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常住的院子又彼此相邻,不适合做客房。幸好当初傅希言为了做实验,特意搬去了角落位置,是最优之选。
傅希言抗议:“在我爹眼皮底下住着,有什么自由可言?”
然而抗议无效。
之后的安置交由他负责。
头一次看裴元瑾手下布置屋子,傅希言才知他平日里过得多精致奢侈。
作为伯爵之子,他房中陈设也算是这个朝代的高级货了,甚至有两件珍贵的古董,然而裴元瑾一换,便衬得他原本住的像乞丐窝。
他不免愤愤,当初祥云布行也没见你这么讲究,这埋汰谁呢!
虞素环说:“少主这次可能要住得久一些。”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声:“有多久?”
虞素环笑吟吟地看着他。
唐宝云没了,傅希言便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吃过混阳丹的人,不管裴元瑾高不高兴,都不能让他离自己太远。
*
傅希言“伺候”到夜半,才算让这位爷舒舒服服的上床睡觉。他揉着困倦面容,走出院子,正准备带着小厮去小晨省那里挤一挤,就被傅辅派来蹲守的人直接请走。
花厅里,傅辅和傅轩都在。
傅希言去洛阳这一路走得一波三折,傅辅和傅轩虽未亲眼看见,但听着“前线”邸报,都胆战心惊。一会儿是七公主失踪,一会儿又是张大山下毒害人,还被赎走。
两个家长都后悔当初没有顺傅希言的意,让他离职,可是当傅希言回来,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后悔就变成了欣慰。
玉不琢不成器,果然还是要出去经历一下风雨,才能茁壮成长。
趁着儿子进门这段路,偷偷上下打量好久的傅辅,在傅希言望过来时,立刻端起严父的架子,训斥道:“出门多日,不知家中父母记挂,竟连一封家书都没有,若非魏大人向陛下上表,我还不知道锦衣卫里竟有人害你!”
……破案了,告密的人竟然是他。
傅希言当初猜了一圈,甚至以为是自己保管奏表不慎,连累了魏岗魏大人,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魏岗打响了反张反楚的第一枪。
魏大人这售后服务有点过分到位了!
傅轩目光炯炯:“楚光难道没有保护你吗?”
傅希言想起楚少阳当初奴役他的委屈,嘴边一扁,哽咽地喊道:“叔啊,你不知道啊,楚光这厮真不是个东西啊……”
漫漫长夜里,月光如银水。
幽幽烛光下,有人倒苦水。
傅希言从楚少阳刁难他,让他做苦功开始,说到七公主失踪,三皇子和楚光让他去裴介镇找人,再说到重逢“假小神医”,简直斑斑血泪,字字艰辛。
傅辅怔忡:“假的小神医,这不可能!他当初还留了一个方子,太医都说高明。”
傅希言说:“可他自己都承认了。”
“莫非……”傅轩想起了什么,看了傅辅一眼,傅辅皱着眉,好似也想到了。
“莫非什么?”傅希言凑到两人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傅辅和傅轩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傅轩点头:“这事我会找人再查。”
被当做隐形人的傅希言:“……”
傅轩转移话题:“后来呢,你为什么不把那假神医带回来?”
“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他不见了。”傅希言随之讲到了张大山下毒,以及他们去柳木庄的桥段。
傅辅和傅轩还在为他分析唐庄主为何示好,就听傅希言说自己吃了丹药后升级至锻骨巅峰,不由一怔,须臾齐齐惊呼起来。
傅轩立刻抓着他的手腕把脉。
傅希言此次回来,他的确察觉到有所不同,还以为是饱受风吹雨打所致,如今再品,身上竟也有了武者风范。
“可是这丹药不简单啊。”傅希言话锋一转,又开始了下一段经历。
三人秉烛夜谈,直至天色将明,才将这段历险从头到尾说明白。
魏岗的嘱托他夹在中间说了,还给他们看了那枚铜板。
傅轩接过来看了看,凝眉深思:“这图案我见过……东市钱庄的招牌上,我给你的银票就是这家钱庄的。”
傅辅说:“他消息费虽然不便宜,但说的都是真的。陈太妃侄子的案子如今还在刑部压着,朝中为此各执一词,刑部尚书有意移交大理寺,大理寺提议三堂会审,如今还没个结果。”
傅希言说:“陛下这次怎得不包庇太妃了?”
傅辅瞪眼:“怎敢揣摩上意?胆肥儿了你。”
傅希言撇撇嘴,抖抖腿:“对了,你和叔叔是不是升职了?”
升官发财本事人生乐事,但看傅轩和傅辅的表情,并不太愉悦。可傅希言明明记得自己离开镐京之前,傅轩还为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子,和楚光闹得急赤白脸,十分难看。
不过他们的脸色也印证了他心中预感,这份殊荣的背后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傅轩说:“你此次回来,多半要进入官场,有些事也该与你说明白了。”
“等等,”傅希言急忙打断他,“你们还记得离开镐京之前,我们有个约定的吧。”生怕他们反悔,这次轮到他急赤白脸了,“说好的辞职去当掌柜呢?你们都是当爹当叔的人了,可不许撒泼耍赖啊!”
傅辅说:“嗯,我们是同意了。但如果其他人不同意,那我们也没办法。”
“什么意思?”傅希言捂着胸,隐约感觉到有个不妙的消息要从眼前亲人的嘴里说出来。
傅轩说:“兵部实缺一时难有,不便安排你爹,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先安排你的。”就是大官现在没有,先给你家后辈安插个小的,当利息。
傅希言震惊,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可他想脚踏实地,不想升天啊!谁能把他射下来,求求他,谢谢了!
傅轩说:“你这次带着储仙宫回来,陛下更不会放过拉拢的机会。明日你去宫中,切记万事小心。不管陛下将你派去哪里,你先应承下来,不可像在家中这般肆意撒泼。”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你们还没说,陛下怎么突然间就待你们如珠如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