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到村庄路口,傅希言喊停,让“少主”“少夫人”下车,指点他们去昨夜借宿的那户人家:“告诉张师傅,送你们折返江城吧,车钱照旧。”
张师傅就是雇佣的车夫。
“少主”“少夫人”松了口气,冒名顶替这些天,他们就没睡过一日好觉,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不长眼,要过来切磋切磋。
等他们远去,傅希言探出头,对着车夫问:“只你一个?”
车夫回过头,竟是小樟。他说:“其他人依旧在暗处。”虽然是假的少主少夫人,也让失业的潜龙组栖凤组临时上岗了。
小樟一向寡言少语,可傅希言居然从他短短一句话里,品出了几分幽怨自怜。
但取消护卫是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共同决定,此时只能尴尬地笑笑:“嗯,这个,一会儿请你们吃石门美食啊。”
*
他们先前已经到过石门,不过为了赶路,过而未入。这座屹立于北方的城池虽然不似金陵、临安那般婀娜多姿,繁花似锦,但城墙城门,恢弘大气,街道屋舍处处透着一股返璞归真的质朴自然,别有风情。
丁青山没有即刻回家,而是先带着他们去了高义门名下的酒楼用餐。
崩肝、金凤扒鸡、咸驴肉、西河肉糕、腌肉面……
傅希言本来不饿,但美食一端上来,肚子里的馋虫就控制不住了,拿起筷子畅快淋漓地吃起来,裴元瑾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显然心思不在今天这张桌子上。
丁青山小意作陪。道上拦车的义愤填膺,随着一路暖风拂面,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坐在包厢里,盆里的寒冰发散清凉,昏了头的脑子也慢慢清醒过来,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之前近乎威胁的逼迫之举,顿时冷汗直冒。
江湖上关于裴元瑾的传言很多,不乏溢美之词,但从来没有一个词称赞他好脾气。一言不合,就跟南北皇帝叫板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脾气?
他越想越害怕,生怕自己请来的不是真神,是瘟神。
他的神情变化自然没有逃过在场诸人的眼睛,但丁青山提的是储仙宫内部事务,傅希言不好多言,只能埋头苦吃,为丁青山争取一些印象分。
裴元瑾一直没有表态,等傅希言吃得差不多,才缓缓道:“你在官道拦人,离石门不远,汪康的人应该快到了。”
石门不同南虞,地理位置接近大本营,储仙宫对它的控制力度自然不是一个等级。既然高义门和煮雪堂闹得这么大,还牵扯储仙宫,丁青山一举一动必受监视,而“少主”的行踪又一向是宫中大事,两件事碰撞到一起,汪康这边应当很快就会得到他们双方相遇的消息。
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酒楼外面就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有人冲了进来。
裴元瑾听到楼下嘈杂,皱了皱眉,下一瞬,门便被敲响了,丁青山在裴元瑾的示意下开门,一个相貌平平的华服中年微笑着进门,朝裴元瑾行礼道:“雷部田安参见少主。”
汪康身为幽州雷部主管事,自然不会一天到晚待在石门,田安是他的亲信手下之一,留在石门处理高义门和煮雪堂的后续。
别看田安一脸微笑,心中却暗暗骂娘。眼见着煮雪堂和高义门的事情就快收尾,却临时杀出个少主。
在裴元瑾南下之前,储仙宫门下对少主的形象还有些模糊,可经过北周、南虞皇宫这两块磨刀石,天下还有谁敢小觑他?
那是动了怒真敢把天地掀过来的主!
裴元瑾开门见山地问:“煮雪堂和高义门比武,用的是储仙宫的人?”
田安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当年高义门主弟弟诱拐煮雪堂主的夫人,堂主因此走火入魔,英年早逝。这次煮雪堂求上门来,我们调查过,事情是真的,所以才答应帮忙。”
丁青山忍不住道:“可你们气死了我们老爷子!”
傅希言听了半天,大体明白了这段恩怨由来。
起因是煮雪堂主有家暴的怪癖,经常打骂妻子,夫妻俩貌合神离。高义门主弟弟见色起意也好,英雄救美也罢,总之是横插一脚,带着人家老婆私奔了。
因为是上几代的恩怨,两人私奔时高义门主到底有没有出力,已经说不清了,总之因为这件事,两家势成水火,你来我往,仇越结越深,到后来,他们计较也绝不是私奔那点事了。
裴元瑾淡漠地听完他们争论,才看向田安:“是死者托梦吗?不然你活得好好的,为何替地府判案?”
傅希言给他的话作注解。
替地府判案€€€€找死。
不知田安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个意思,当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属下也是一时义愤……”
裴元瑾问:“是你,还是汪康?”
田安毫不犹豫道:“是属下妄为,与汪主管事无关。”
裴元瑾说:“你打算如何补救?”
田安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咬牙道:“属下愿受责罚。”
“储仙宫插手前,煮雪堂和高义门是什么样子,就恢复成什么样子。”裴元瑾看了看天色,“时限是明天天亮之前。”
*
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一点都不简单。
汪康愿意插手,自然是收了好处的。
好处从何而来?煮雪堂预先给了一部分,后面的就从高义门身上吸血。如今裴元瑾要求恢复原貌,不仅煮雪堂要吐出来,储仙宫所有沾过好处的,也要吐出来。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田安的权力范围,可时间紧迫,剩下不到七个时辰,一来一回,还要过户房契地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田安只能和煮雪堂商量,让他们先行垫付。
可煮雪堂如何肯依?想也知道,垫付的这部分往后要要回来,可就难了。如此一来,他们花重金请动储仙宫这尊大佛,结果对手半点损失没有,自己却元气大伤?
田安只能威逼利诱。煮雪堂悔不当初,却也为时已晚。
他们这厢鸡飞狗跳不说,高义门那厢却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纷纷称赞丁青山行事果决,竟然在最后关头,将局面翻转过来。
裴元瑾却不太高兴。
傅希言完全理解。
任谁看到自家产业千疮百孔,都高兴不起来。这次裴元瑾管了,可天大地大,储仙宫分部这么多,谁知道还有多少个田安,多少个丁青山?
傅希言说:“还是要防着他们事后报复。”
这种事情他听多了。
裴元瑾说:“我会知会电部关注。”虞素环和寿南山不管事,但景罗还是管的,所以赵通衢一直没能染指电部大权。
傅希言还是有些担心,万一田安凶性大发……想着想着,不由失笑。丁青山是江湖人士,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就算没有煮雪堂,没有得罪储仙宫,也可能在行走江湖时遭遇不测,这是他择业时就注定要面对的事情,自己实在担心得过了头。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其实他有些好奇田安那边的动向,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直播,不然看着他们在那里忙忙碌碌,风风火火,想来十分有趣。
午饭吃了崩肝、腌肉面,尚有些意犹未尽,晚上又想吃一回,便拉着裴元瑾去了夜市。
昼夜温差有些大,白天还热得直冒汗,到了晚上,穿着夏衫还有些凉,虽然真气能解决问题,可傅希言更愿意偷偷贴着身边的大暖炉。
夜市美食众多,傅希言吃着吃着,就忘了原先的目标,等腌肉面端上来时,已经有些吃不下了,最后大部分都落入裴少主的肚子里。
傅希言双手托腮看着他吃面,明明是充满烟火气的街市,可因为裴元瑾坐在这里,便有了一种……高级感,蒸腾的热气仿佛变成了缭绕的仙雾,朦胧的灯火仿佛串联成了星河。
夏雪浓找到他们时,就见他们一个专注地吃着面,一个专注地看着人,好似自成一个小世界,与周遭格格不入。
……
莫名就产生了转身要走的冲动。
好在她本身也是个光彩夺目的人物,傅希言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夏姑娘?”他们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算愉快,但彼此之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见过班轻语之后,他对夏雪浓的印象又额外加了不少分。
“我不请自来,会不会打搅二位雅兴?”问归问,夏雪浓直接拉过凳子坐下了。
傅希言说:“数月不见,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落落大方。”
夏雪浓说:“数月不见,傅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还有更刮目相看的。”傅希言喊了一声店家,慷慨地表示,“给这位姑娘上十碗腌肉面!”
夏雪浓:“……”
这十碗最后当然没上成,因夏大小姐晚饭不吃面。
夏雪浓坐下之后,并没有说为何而来,而是以地主的身份介绍着石门一带人文典故,自然风光,俨然一个口齿伶俐的称职导游。
傅希言被她说得十分心动:“要不我们晚上别睡了,出去high!”
夏雪浓疑惑:“何谓high?”
傅希言举起双手,笑眯眯地左右摇晃着。
夏雪浓:“……”
她转头看向裴元瑾:“他变成这样,是闯南虞皇宫之前的事,还是之后的事。”
傅希言:“……”
裴元瑾吃完,放下筷子,温柔地看着傅希言:“你想去哪?”
……
夏雪浓嘀咕道:“看来是两个人的事。”
第101章 情敌是伙伴(中)
嘴里说要闹通宵,要high起来,最后去的却是大佛寺。
夏雪浓理由很充分:“城门关了。”
傅希言点点头,假装信了。
夜晚的大佛寺竟然是敞着门的,夏雪浓一边往里走,一边指着一处平房解释:“总有些无家可归的人需要一个遮头的屋檐。这里的住持说,与人方便,与自方便。”
平房里有人,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见到他们极其自然地双手合十,行了佛礼,明明衣着褴褛,却露出了平静祥和的神色。
傅希言感叹:“这是要出家啊。”
夏雪浓笑道:“他们倒是想,可不容易。”
傅希言疑惑:“嗯?不是下定决心就能剃度了?”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披头散发地找到老主持,哭着喊着自己看破红尘,然后老主持就会反复询问你真的想明白了吗?得到肯定后,就会举行剃度仪式。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寺庙门没关好,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冲进来撕心裂肺地喊“不”,那概率都比婚礼上喊“我反对”要高了。
夏雪浓嗤笑一声:“《楞严经》《金刚经》《地藏经》……你会哪个?你就下个决心就够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比了个心:“我会看到少主两眼亮晶晶。”
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夏雪浓:“……”
怪不得裴元瑾死活不接受自己当初的提议,这就是个胖狐狸精!
今夜月色很美,如水的月光流淌在树荫外的走道上,人走在上面,好似趟入地上银河中。佛殿有僧人在做晚课,诵念经文。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会听得很头疼,可不知是韵律太美,还是他本身有几分悟性,竟在门外驻步听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夏雪浓悄悄对他说:“我刚刚真的怕你一时想不开,要剃度出家。”裴少主暴怒之下不会对傅希言如何,可自己这个导游,很可能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