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竹翠问:“尸体呢?”
傅希言说:“我昨日已经叫人挖出来了,请姜药师看过,是中毒身亡。毒性剧烈,埋过的地都不能用了,我怕波及旁人,就在易长老和纪长老的见证下,将尸体烧了。”
亏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偷偷摸摸地挖尸体。裴元瑾看尸体第一眼,就认出死者伤口酷似于长老的成名绝学“旋风十三剑”造成的创口。
要在原来的伤口上动手脚,很容易弄巧成拙,他只好找姜休帮忙,给尸体下了毒,再把附近土壤毒了一圈,再让裴元瑾找两个长老当“见证人”,以便名正言顺的毁尸灭迹。
纪默乃于长老挚交好友,见了伤口,以为是于瑜儿失手误伤,见傅希言有意隐瞒,内心还十分感激,一口应承下来。
而易绝,看着不好亲近,但对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要求,他从未说过“不”字。
当时烧完尸体,傅希言还有些担心:“会不会真是高泽或于瑜儿下的手?”
裴元瑾说:“若是如此,他们不会让我们来挖尸体。”
傅希言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恐怕高泽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来东的伤口与“旋风十三剑”有关吧,不然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坦然。高泽从小在储仙宫长大,一路顺风顺水,突然遭逢连串打击,难免心神大乱,错漏百出。
裴元瑾道:“即便高泽发现伤口,也只会加深他毁尸灭迹的决心。”
傅希言代入高泽的性格想了想,理解地点点头:“说不定他还会亲自操刀,将伤口毁掉。”这就更加有理说不清了。只能说,这个圈套从头到尾都为高泽、于瑜儿这对师兄弟量身定制,合身到难以摆脱。
闲话扯远,回到山腹空地的会议。
傅希言烧了尸体,的确留下让人诟病的话柄,可他搬出了易绝和纪默两座大山,便是应竹翠也不好随意开口质疑。
应竹翠只能用眼神询问纪默。
纪默干咳一声:“的确是中毒,姜休可作证。”
应竹翠说:“谁收买的陈来东,与于瑜儿交易的又是谁?可查出来了?”
傅希言还未开口,裴元瑾接过话:“时隔久远,线索都已经断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到傅希言头上。他能在短短时间把储仙宫内鬼抓出来,已是很了不得,可是……
她看着傅希言滚圆的脸蛋,肥胖的身材,怎么都顺眼不起来。
他们少主,储仙宫继承人,才华家世相貌人品无一不出众,放眼天下都是最拔尖的那一拨,公主倒贴,侠女倾心,谁人娶不得?偏偏下半辈子只能和这样一个男胖子纠缠,简直,暴殄天物!
可看裴元瑾怡然自得,甘之如饴的样子,她的纠结便有些说不出口,尤其是人家的亲生父亲还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她的情绪就更无来由了。
百里神突然说:“事情查清楚了就好,调查内部案件本就是电部的职责,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余下的等景罗回来再说吧。”
他显然怕傅希言为了立威,拿于瑜儿作筏子。
赵通衢说:“不知景总管何时回来?案情水落石出,惩罚迟迟不定,恐会引起流言,反对小师弟不利。”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
如今快刀斩乱麻把惩罚定了,大家说起这件事,有因有果,也不会深究。要是不定,等于是连载,反而会引发思考。众口难调,到时候再出结果,无论轻重,总会有意见不合,倒叫于瑜儿更难做人。
虞素环问:“依赵总管之见呢?”
赵通衢坦荡地说:“于长老劳苦功高,我与于瑜儿又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要求情的。不过,既然事情由少夫人侦办,终究还是由少夫人做主。”
傅希言微笑:“说起来,我和元瑾还未成亲,这声少夫人言之过早了。”
赵通衢以为他想抽身,忙道:“傅公子与少主夫唱夫随,谁做主都一样。”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道:“按照宫规,吃里扒外,以命相抵。”
于瑜儿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过程,还是吓得双腿一软,当场就跪下了。
纪默张口欲言,被易绝按住。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宫规里也有一条,若是有总管或长老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求情,功过两厢抵消。”
这条宫规是有旧例的。
初代雨部总管便是为了替贪污的情郎求情,自请离去,这才有了虞素环携带巨财加盟,出任雨部主管。各地雨部在初代总管手里吃了大亏,对继任者心存抵触,虞素环既是新来的,又不懂武功,处处束手束脚,才导致今日雨部管理松散。
“这是于长老的求情书。”
裴元瑾将求情书递给了裴雄极。
裴雄极不接,皱着眉头问:“这点事情怎么还惊动了老芋头?”在他看来,与其惊动于艚,倒不如让他压下去。他在储仙宫的威望至高无上,处理这点事不在话下。
裴元瑾反手递给应竹翠:“照规矩办事,以免留下后患。”
应竹翠的脸色很难看,调查是她提出来的,没想到最后竟然逼走了于艚。
她说:“于长老伤势未愈,怎可让这种事情扰他心境?”
裴元瑾说:“事关儿子生死,也顾忌不得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照不出反驳的话,毕竟,口口声声要差个水落石出的人是自己。她气呼呼地说:“在座那么多位长老总管,难道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于瑜儿去死吗?”
傅希言说:“既然诸位长老和总管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赵通衢说:“傅公子和少主才是当事人,你们若不追究,我们自然乐见其成。”
于瑜儿给裴元瑾磕了个头,抹着眼泪要站起来,就听赵通衢关切地问:“不知于瑜儿日后有何打算?”
长老们顿时反应过来,当初雨部总管和她的情人,可是双双离开了储仙宫。先例在此,于瑜儿自然也不能例外。
傅希言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通衢嘴角一僵,似乎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傅希言弯腰扶起于瑜儿,道:“盗窃混阳丹自然罪大恶极,幕后黑手的谋划也必然……”他目光恰到好处地扫过赵通衢的脸,“不安好心。说来惭愧,本是一桩坏事,我却从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武功突飞猛进不说,也幸运地遇到今生执手之人。于瑜儿虽无心,却成就了我和元瑾的姻缘,也算是半个媒人,正好我身边缺人,想请他做个管事。”
少夫人身边的管事,不还是储仙宫的人吗?
长老想到这一点,便意识到傅希言与裴元瑾在对于瑜儿发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后路,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赵通衢说:“多谢傅公子一片好意,就怕人言可畏。”
傅希言说:“今日在场的人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的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我想,个中内情就止于这里吧,对外只说叛徒陈来东畏罪自杀便好了。嗯,这件事交给谁办好呢?”
他嘴里在问裴元瑾,看的却是赵通衢。
裴元瑾也看向赵通衢。
两人这么堂哉皇哉地盯着,赵通衢只好说:“景总管不在,两位若是放心,我来处理。”
傅希言微笑:“辛苦赵总管了。”
辛苦啊,真是辛苦了。
赵通衢脸上在跟着笑,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会议散了,盗窃混阳丹的事情似乎也告一段落,可出头挑起此事的应竹翠感觉十分不得劲。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显然与她的预料相去甚远。
本以为……
她目光穿过众人,落到跟在裴元瑾身后,缓缓往外走的纤细背影上。
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虞素环回头,却见应竹翠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对傅希言说:“幕后黑手还没有抓住,这件事并不算结束。”
傅希言顿住脚步,礼貌地问:“应长老在储仙宫待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头绪吗?”言下之意是,你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储仙宫被谁偷了家,难道还能指望我一个初来乍到的?
应竹翠说:“储仙宫的存在,碍了许多人的眼。”
傅希言意有所指:“可裴元瑾还不是储仙宫的顶梁柱,他塌了,天还在。”
应竹翠怒道:“少主安危事关储仙宫未来!”
傅希言微讶,没想到她与赵通衢走得这么近,却没有被对方彻底洗脑,立场站得还挺稳。“我知道。或许我们应该想想,谁想偷取储仙宫的未来。”
应竹翠一怔。
傅希言见赵通衢站到了应竹翠身后,朝他露出极其虚伪和敷衍的笑容后,转身要走,就听赵通衢道:“傅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走到宫外,才知刚刚下过一阵疾雨,草木散发雨后清香。淋过雨的枝叶还在淌水,水珠不时滴落,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傅希言跟着赵通衢,绕着山道,一路走向山林深处。
白虎突然从前面蹿出来,绕着两人转了转,然后蹭了蹭傅希言。
傅希言被蹭了一身水,摸着它湿漉漉的皮毛,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刚洗完澡吗?”闻了闻手掌,还是有股味道。
可白虎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也不敢表现得太嫌弃,只能嘿嘿笑着,将手背过身去。
赵通衢默不吭声地看着他们“父子”互动:“白虎生来凶悍,只肯与少主亲近。”
傅希言说:“兽懂人心,知道好歹。”
赵通衢说:“人类何尝不是一种兽类呢。”
傅希言站住脚,别有深意地说:“不好说,毕竟,人类有‘禽兽不如’这个说法。”
赵通衢道:“傅公子真风趣,怪不得少主喜欢。我就不一样,从小招人烦,有时候我也很疑惑,别人乖巧就受夸奖,我乖巧就被无视,别人调皮是天真无邪,调皮就是讨打,为何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
傅希言看他的长相,脸方面阔,平平无奇,说讨厌也不至于,但小时候必然不是那种机灵讨喜的,而性格……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大家喜欢的是发乎本心的纯真,而不是刻意的讨好和模仿。”
赵通衢艳羡地说:“永丰伯府一定是个和谐的大家庭,不像我,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
傅希言说:“听说令堂过世时,你就在身边?”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当时见死不救?”赵通衢表情渐渐冷漠下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禽兽不如’的人。可他们忘了,我当年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看到一群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持刀土匪,吓得动弹不得,忘记了学过的武功,很奇怪吗?”
傅希言已经不记得自己七岁时应该有的思想了,毕竟这一世他七岁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
赵通衢说:“事后我也很后悔,很自责,这世上没人会比我更痛心!”
傅希言说:“所以你承认,土匪杀你母亲的时候,你在场旁观。”
赵通衢呼吸声陡然变重,许久才说:“傅公子证明了我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傅希言耸肩:“你很乖巧,但我可以无视。”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赵通衢表情未变,可颈部青筋毕露。他转过头,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条隐没在林间的小道上:“傅公子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是入道高手,武王可期。但是武王之上,武道艰险,不宜受杂务分心。”
傅希言知道他要说今日的主题了,不由加倍谨慎:“听闻赵总管也在冲击武王?”
赵通衢说:“我已放弃。”
傅希言面露惊讶。
“宫主需要景总管,或许,少主和傅公子也需要一位能够分忧解愁的人?”赵通衢说,“比起追求武道至高,我更愿意为储仙宫奉献所有。”
听起来十分伟大,可细想之后,赵通衢追求的依旧是储仙宫的权力,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罢了。
傅希言故意曲解他的话:“景总管才外出多久,你就图谋篡位?不怕他回来找你算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