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想通这一点,就要回想他去芬芳夫人私宅之前,在做什么?
忘苦说他来拖延他的脚步,兴许是一句实话。
他和裴元瑾都率先想到刘府,源于潜意识里对鹿清的信任。傅家有武王坐镇,便是莫€€然亲至,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若问题真在刘府,这调虎离山未免多此一举。
要知道傅轩并没有住在刘家隔壁,他住的那一片都是出租屋,想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富豪区,街道龙蛇混杂,巷子弯弯绕绕,若非傅辅入住,让衙门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怕是天天都能遇到偷鸡摸狗的事,与刘府的距离,更是比芬芳夫人私宅还远。忘苦后来的坦然相告,又使他和裴元瑾能更快一步去刘府支援€€€€调虎离山之计,不是让虎离山更近吧?
这合理吗?
明显不合理啊。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问题可能就出在他觉得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傅家。
有人要对鹿清下手?还是说,要对傅夏清下手?
关心则乱,傅希言现在脑中乱成一团,唯一庆幸的就是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没有升起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思绪烦乱,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线头何处,脚下却片刻不停,人如流星,在别人看到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可到傅家附近时,他明显放慢了脚步。
他走的时候,这条街上支起了好几个摊贩,卖臭豆腐的,卖油饼的,卖糖画的……可如今,这些摊贩都不在了。
种着腊梅的人家每到这个时间,便会传出学子朗朗读书声。
隔壁家的两个孙儿会怪声怪气地学舌,等学子不悦的咳嗽,这家大人才会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
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寡妇在附近的酒坊洗碗,下午是她收工回家的时间。每当她捶着后腰回家时,家里的狗就会先一步吠叫起来,小孩儿就会兴高采烈地开门。
……
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不久,却已经习惯了周遭平淡祥和的烟火气。
可如今的这条街道,那样清冷,那样陌生。
一道雪白的身影坐在寡妇门前的竹凳上,他前面放着一个棋盘,上面放着三枚白色棋子,两枚靠近天元,还有一枚,孤零零地落在右下角。
他凝望着棋盘,仿佛在凝望着自己最心爱之人,直到傅希言走到跟前,才道:“要不要坐下来下一局?”
傅希言说:“我真的不太明白。找茬时,煮个茶,下个棋,会显得自己逼格很高吗?要是对方在你们搬东西的时候到来,不就显得你们看上去很蠢?”
“我以为,我们见面第一句应该是……好久不见?”
梅下影放下夹在指尖的棋子,抬起头来。
傅希言说:“有些人见面不如怀念。”
梅下影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所以没有准备凳子,抱歉了。”
傅希言说:“既然大家都没有瘸,就不必坐在凳子上打架了吧?”
梅下影叹息:“我们为何一定打架呢?”
傅希言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这他妈就该问你了。你封锁我们家是想干嘛?鹿清怕你调虎离山,不敢离开,我可是中场自由人!进攻防守自由切换!”
梅下影岔开话题:“芬芳夫人手艺如何?”
“堵不住我的嘴。”
“那就没的商量了?”
“你来者不善,求我款待,长得一般,想得挺开,期期艾艾,说不出来,痴痴呆呆,教你个乖……”
奇怪的韵律让梅下影听得一愣,正想问这是什么,就见傅希言猛然一拳挥出!他身体后仰,手将棋盘一掀,棋盘撞向傅希言小腹。
傅希言双脚在空中借力,身体腾空之后,伸出的拳头猛然回缩,手肘砸在棋盘上,只听咚的一声,棋盘如江上扁舟遇到外力,左右晃了晃,却没有沉下去,还是朝着原来的路径,继续砸了过来。
傅希言手肘却起了个淤青,额头天地鉴乍现,淤青很快消了下去,但他的拳头没能挥到对手脸上,还被棋盘逼得连连后退,双拳齐挥才挡住棋盘的攻击。
他惊讶道:“你是武王?”
梅下影虽然没怎么出手,但展示的实力明显比他高了一个层次。梅下影闻言,淡然一笑:“差不多。”
傅希言知道打不过,果断收手,思索要不要进去和鹿清换个位置。
但梅下影深浅不知,武王交手又比一般人更险恶,鹿清不似裴元瑾,越阶挑战,越挫越勇,万一有个好歹,他岂非愧疚一辈子。
正在犹豫不定,梅下影突然身影一闪,等傅希言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向了街道另一头。
追上去完全是傅希言下意识的行为,就好像有人突然开始追,被追的人就会开始逃,但是当理智回笼,他就不得不考虑梅下影的动机,是不是又一次调虎离山。
但梅下影没有跑远,快到头的时候,一个身影冲出来,脸还没有看清,两条腿都惯性地往前冲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梅下影的动作虽快,可傅希言因为防备,刚刚一直开着窥灵术,分明看到梅下影动了下手,冲出来那人体内的魂魄便骤然消散。
傅希言跟着收住脚,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青年:“你是傀儡道门下?”
莫€€然还有男弟子?
梅下影走到那人旁边,掏出一个小瓶子,正要往尸体上撒,傅希言用驱物术,将尸体的衣服朝一边拖去。
梅下影身影一闪,跟着挪了过去。
内心对莫€€然的排斥越来越大,傅希言用傀儡术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这驱物术提高不多,用来对付一位武王显然力不从心。
眼见着那具尸体就要在梅下影的毒手下灭迹,他内心发狠,地鉴从额头窜出,朝着梅下影冲去。
梅下影手下不停,瓶中物洒落,正要滴在尸体上,澎湃罡气自傅家涌出,将那液体吹散开去。
傅家屋顶上,鹿清昂然而立,遥遥望来。
“储仙宫少夫人,你也敢动?”
一声呵斥,响彻云霄。
傅希言作为话中主角,只能说,感动感动。
与此同时,地鉴已经到了梅下影的面前。梅下影抬手要捉,奈何地鉴滑不留手,它好似不在世间等级之列,纵然梅下影有武王的实力,却两度扑空。
宝钗扑蝶是美景,换做梅下影,悦目倒也悦目,可看到的人,没一个有欣赏的心情。
梅下影自己也停了下来。
他看了傅希言。
傅希言觉得魂魄震颤一下,随即,《精魂诀》的修炼成果显现,那微微的震颤不但没有伤到他分毫,而且魂魄及时给了反馈。
两者的交流都是无形,就好似梅下影推出了一道无形的波浪,而他也及时还以颜色,推还了过去。
梅下影忍不住“咦”了一声,但很快镇静下来。因为知道傅希言学过傀儡术,他便将对方的反击记在了傀儡术上。
他抬头看了眼鹿清,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近了一段距离,已经站在了傅家围墙的墙头,随时准备扑过来救驾的样子。
梅下影眸光一闪,想着加上地上这个人,他已经挡下了三波送信的,傅轩留下的暗子再多,也不能无穷无尽。
事不过三,这应当是极数了吧。
找到了撤退的借口,他不再迟疑,身形一晃,将尸体抓在手里,面朝着傅希言,就向后掠去。
傅希言想用地鉴绊他一下,却没有成功,地鉴还被对方手指轻轻一弹,退出数丈。地鉴对武器想来无往而不利,偏偏梅下影没有带武器,自然没能发挥他的最大效用。
梅下影离开之后,封锁街巷的人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傅希言转身就往回跑,翻墙越入寡妇家。家里的黄狗正侧躺在地上,腹部轻轻起伏,显然有气。
他再往里走,就听到了寡妇和孩子清浅的呼吸声,正在梦想里徜徉。
但傅希言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两人身边,先用窥灵术看了看两人的魂魄,见还在,才舒了口气,再搭着寡妇手腕探脉搏,确认无大碍,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又到几个邻居家转了一圈,确认一个都不少,总算放下提起的那颗心。
暖风在街道流动,没多久,门墙里就传出了各种动静。有学子惊呼自己荒废时光,有大人骂小孩睡在地上,也有狗后知后觉地发出不安的叫声。
傅希言站在街上,听着熟悉的喧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棋盘和棋子,都是普通材质,看来梅下影来之前就没打算收回去。不过棋子只有白色的,没有黑色的,是没打算让对方落子吗?
他回到傅家,鹿清站在门口等他。
“我察觉门外有异,怕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便一直留在家里。”
鹿清的解释与傅希言想的一样。
“辛苦鹿武王了。”
鹿清说:“那人不是傀儡道,应该是借苍生。”
借苍生对傅希言来说,有些陌生,却也不是全然没有了解。
“北地借苍生?”
如此一来,倒是比傀儡道、莫€€然要更合理。这满江陵的风风雨雨,原本就是围绕着北地与北周而起。
只是……
“我记得借苍生也是邪派啊。”他原本对北地联盟的观感也一般,主要是对北周皇帝没啥好感,也就无法产生同仇敌忾的情绪,若北地联盟与借苍生沆瀣一气,那北地联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希言想起北周南虞北地的领导人,有种吃了一斤苍蝇的感觉,心累到不想说话。
鹿清淡然说:“邪派才喜欢插手朝廷纷争,从中牟利。”
这倒也是。储仙宫、天地鉴都是一心想要飞升的佛系派。
……
不过也太佛系了一些。看看储仙宫的内部管理,想想天地鉴的人才凋零,傅希言只能说,不叫鱼熊兼,就不要想着鱼翅熊掌兼得的美事了。
鹿清原本想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少主去了哪里,但傅希言一脚跨入门槛,一脚停在门外,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怕他又想到什么至理名言,正处于顿悟之中,不敢打扰。
傅希言突然说:“梅下影杀完人还毁尸灭迹,应该是怕对方通风报信。一定有哪里出事了,但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
鹿清不由担心去了刘家的傅辅和傅轩,傅希言说:“元瑾已经去了。”
别的不说,他对裴元瑾的战斗力给予无限的信任。
而且刘家能发生什么事?
杀傅辅傅轩张阿谷楚少阳?
虽说擒贼先擒王,可傅家对南境来说,远没有到王的级别。傅辅的湖北巡抚是皇帝钦定的,死了一个,多的是继承人;傅轩手里倒有兵权,但他名义上还是刘坦渡的手下,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张阿谷、楚少阳是建宏帝的使者,杀了以后也只是少了碍眼的人,建宏帝不痛不痒。
傅希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已经是南境之主的刘坦渡还要搞出什么幺蛾子。这自然是因为傅家进入江陵之后,刘坦渡始终避而不见,使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刘坦渡已经投靠了北地。
他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是北地和刘家不希望我们傅家知道的?”
难道是建宏帝驾崩?这要是真的,北地联盟和刘坦渡应该一起到他们家门口开香槟庆祝,生怕他们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