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久霖猛然回神道:“老夫失礼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询问二位的意见。”他顿了顿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在老夫离京前,陛下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二位也是北周人士,老夫想问问,你们对新君有何看法?”
傅希言一怔:“问我们?”
蒲久霖苦笑道:“如今的北周实在是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实不相瞒,老夫这一问,也是替北周百姓问。陛下走得突然,又值边境战乱频起,社稷与百姓都需要一位能稳定朝纲的新君啊。”
傅希言困意顿消。
蒲久霖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王昱留下的孩子里并没有一个能力出众、威望素著的人选。所以,他言下之意,其实是在寻求帮助。万一发生兵变或内乱,希望能借由储仙宫或天地鉴之手平定。如此一来,他们心中属意的人选便至关紧要了。
傅希言说:“此事何不问裘老祖?”
秦岭派与北周朝廷的关系不言而喻,裘西虹都可以说是半个官员。
蒲久霖叹气:“裘老神仙私心甚重,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话也有委婉讨好傅希言的意思。
傅希言踌躇。
王昱为百姓死战这件事的确令他钦佩不已,乃至于此时竟也不想推拒这份责任,只是储仙宫一向不介入朝廷事务……他忍不住看了靠在门边的裴元瑾一眼,见对方一脸的“随你,只要快点睡觉”,只好将目光收回来:“若我选陇南王呢?”
蒲久霖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好几道密旨,挑挑拣拣,挑出了其中一道:“兄终弟及,并非没有先例。还请傅公子带着这份密旨前往延州迎回新君。”
这下傅希言是真的吃惊了:“你知道陇南王在延州?这密旨真是建宏帝……陛下亲笔写的?”
蒲久霖点头道:“陛下说,陇南王名望素高又战功赫赫,承袭帝位,无可非议。”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问:“那余下的密旨是?”
蒲久霖开诚布公地说:“分别为三皇子、十皇子以及刘焕。”
傅希言没想到竟然连刘焕都有。
蒲久霖解释道:“不过刘焕与刘坦渡终有父子名分,贸然传位,怕引得天下猜忌,不利于社稷安定,故而陛下写的是先由陇南王即位,再将刘焕过继于他。如此一来,陇南王与刘焕有了父子名分,继承皇位顺理成章,而刘坦渡也不能以父之名胁迫新皇。”
王昱想得如此周到,显然是真心安排的后事,希望在皇位传承时尽量减少江山动荡。
傅希言看着桌上的密旨,心情无比沉重。
明知此战有去无回,王昱依旧慨然而行,甚至在临走那一刻,心里装的不是血脉传承的私利,而是家国天下的大爱。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明君气度!自己若借此支持陇南王,岂非趁人之危,亏待英烈之后?哪怕他对陇南王有好感,又有虞素环这层关系,也知道陇南王当皇帝,大概率不会差,却也下不了这个决定。
他摇摇头:“此事我做不得主。”
蒲久霖一愣,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与我无关的别开了目光。他沉吟道:“傅公子何不问问陇南王自己的意见呢?”
他这般无私坦荡,反倒叫傅希言不太好意思了:“你认真的?”
“陛下信任老夫,才托付重任,陛下一世英名,老夫不能使之蒙羞。即便陇南王不在人选之列,他亦是先帝之子,太祖之后,王氏江山何去何从,他亦有举荐之责。其实,”蒲久霖微微一顿,才说下去,“陛下还给陇南王留下了一封信。”
北周遭逢大劫,正值百废待兴,济世匡时,人人有责,王昱连皇位都拿出来了,自己还在这里瞻前顾后,推三阻四,反倒落了下乘。傅希言当下做出决断,一口应承道:“好。”
这一声答应,不仅是答应去问陇南王,更是承担起北周国祚的顺利传承。
应允后,傅希言也没有拖拉,待天色一亮,就启程前往战乱未平的延州。
不过这次他们的交通工具有点特别€€€€裴雄极带着几个长老对着一脸不耐烦的裴元瑾指点。
“你可要记好了,练熟了。不然自己摔了不要紧,要是把媳妇儿摔坏了,上哪再去找一个这么聪明漂亮还爱笑的。”
裴雄极看裴元瑾拿出飞剑,不放心地一再叮嘱。
裴元瑾斜眼瞪他:“我媳妇儿你操什么心?自己没有吗?哦,你没有。”
裴雄极:“……”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糟心呢。
裴雄极冷笑道:“来之前你秦姨还叫我有空去坐坐呢。”
裴元瑾道:“叫你你才能去坐坐。我家不一样,我每天都能睡睡。”
裴雄极:“……”
发现来早了,听到不该听的傅希言:“……”
在旁边看好戏的谭长恭发现好戏看不下去了,只好干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早点出发吧。过会儿,我们陪你爹去城里买把剑,也该回去了。”
傅希言没想到他们这就要走,下意识地问道:“那景总管呢?”
裴雄极说:“嗯?任飞鹰和韦立命都要养伤,他暂且留下来主持大局。说实话,这些年他操心的也够多了。等他忙完这段,也该回去闭关冲击金丹了。听说姜药师练出了金元丹,效果不错?到时候让他多炼些给老景备着。少什么药材,让元瑾去找。”
裴元瑾脸色不大好看,在旁边闷闷地问:“你们冲击金丹的时候真气都够用?”
裴雄极等人互相看了眼,哈哈大笑起来。
裴元瑾脸色更黑了。
好在百里神有分寸,在裴元瑾翻脸之前道:“我们并非同时冲击,而且,之前为了保住真元,一直在互相灌输真气。冲击金丹时,若真气枯竭,我们也依照此法。好在侥幸闯关。”
裴雄极在那里幸灾乐祸:“别羡慕我们。你功法特别,真气也特别,除了你媳妇儿,谁都帮不了你。”
裴元瑾冷笑道:“我功法特别拜谁所赐?”不就是裴雄极将功法修修改改缝缝补补变成了这样吗?
裴雄极突然揉着胸口:“你不知道原来的功法霸道,让我这些年受过多少暗伤啊。我是不忍心你步我后尘……”见裴元瑾不为所动,立马又改口,“再说,若非你功法特别,你岂能遇到希言?莫不是后悔了?”
裴元瑾转头问傅希言:“烟花刹那呢?”
裴雄极不以为意道:“飞剑才刚刚学会,还想上天?别说给你一把烟花刹那,就算给你玲珑宝塔,又能如何?”
若说刚刚裴元瑾还带着几分玩笑,此时被他这话一激,倒真有几分战意了。
幸好于艚和谭长恭出来打圆场,才阻止了这场父子相残的惨剧。
裴元瑾懒得再理他,拉着傅希言上剑就走。
裴雄极的这把剑挺宽,两只脚并在一起,横过来站着,还挺稳当,就是剑一飞起来,傅希言就有些失衡,人一会儿晃晃悠悠地前扑,一会儿又摇摇摆摆地后仰。
裴元瑾一边控制飞剑,一边还要搂着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
傅希言原本想得挺美好,自己昂首挺胸,惬意地站在飞剑上,俯瞰大好河山,但上去没多久就站不住了,只能盘膝坐着,要不是怕剑太锋利,容易割伤了大腿根,他都想把腿放下去晃晃。不过这姿势也不错€€€€除了剑有点滑,裴元瑾不得不抓着他的发髻,防止他晃下去之外。
第233章 北周有新君(中)
他们抵达延州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但城里依旧戒严。傅希言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敲个门,裴元瑾已经带着他嗖得一下从城墙上空飞过去了。
飞剑速度太快, 城门卫依稀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去了, 也只当是鸟。毕竟那个高度,已经超出了他们认知中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
入城后,傅希言径直找上了广信侯暂住的衙门。论起来, 永丰伯府和广信侯府还是姻亲。傅礼安的夫人,也就是傅希言的大嫂,是广信侯的嫡亲孙女,永丰伯举家搬迁前, 两家一直保持往来。所以他是执晚辈礼拜见的。
他们来得不巧。
北地联盟与蒙兀联军接连强攻数日, 不久前才退, 广信侯趁他们疲惫,又带着人马出去追杀,如今正在战场上。
傅希言闻言看了裴元瑾一眼道:“我去看看。”他终究不想将储仙宫拖入国战中来。
但裴元瑾显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夫夫一体, 既然傅希言决定插手, 那两人便要共同面对。而此时, 有飞剑的他显然来去更快。
他载着傅希言从上空飞过, 出了延州, 北上十里, 终于看到了两军兵马。
广信侯用兵老道, 哪怕打落水狗, 也很小心,绝不让对方有机会围攻。只要对方大部队掉头, 他就立马后撤。
飞剑掠过广信侯头顶, 直接飞到联军上方。
傅希言在裴元瑾的帮助下, 总算昂立剑上,居高临下地说:“犯我北周国境者,杀无赦!”然后用驱物术,将器林”,然后将它们一一降落,画了个大大的“×”!
联军果然大惊失色。主要是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在空中站着。这恐怕已经不是武功,而是神术了吧!
温鸿轩混在人群中,看着高高在上的傅希言和裴元瑾,心情复杂。他早知道裴元瑾并非池中物,也早早地下了注,只可惜……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北地联盟混入镐京的探子今日傍晚回复镐京大阵的铁塔坍塌。他便知事态不妙,与其他人商量之后,立劝蒙兀王退后二十里,以观其变,这才有了这次退军。如今看来,郑佼佼的计谋果然失败了,还惹得储仙宫加入到了国战之中。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后十里,看看事态发展,谁知还没下定决心,蒙兀王便传令说继续撤退,看那口气,竟不是十里二十里的事了。
北地联盟如今的一切都建立在蒙兀的支持上,一旦蒙兀退军,北地联盟对付北周,等于是蚍蜉撼树。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道此事不由人,随着蒙兀大军迅速后撤,也只能下令跟上去。
看联军夹着尾巴跑,傅希言与裴元瑾落回地面,与广信侯打招呼,顺便告知他建宏帝驾崩的事。广信侯原本有意回撤,闻言反倒决定继续追下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示强,震慑敌人。
傅希言不敢耽误战事,当下与他告别,拿着蒲久霖的引荐信,回延州找知州。
知州正要睡,听说天地鉴主、储仙宫少主来了,又披衣起来,听闻他们问陇南王的事,脸色也不大好看。
傅希言怕他说瞎话,便道明建宏帝殉国,自己是受蒲相所托。
知州大吃一惊,但蒲相亲笔书信不是作假,掂量再三,还是领他们去了城中一座僻静的别院。
戌时刚过,城中万籁俱寂。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宁静才是最美的声音。但到了别院墙外,他们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自墙内传来。
傅希言好奇:“没人投诉他们扰民么?”
知州委婉地说:“此处是储仙宫分部,附近住的都是大户。”
傅希言点头表示懂了。大户嘛,一是消息灵通,知道哪些人不好惹。二来住所面积也大,不会贴着墙边听隔壁的墙脚。
知州送到门口就走了。傅希言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他需要召集幕僚好好琢磨一下接下来的打算。皇位更替,是挑战也是机遇。
少主和少夫人驾临,储仙宫分部好一阵兵荒马乱。但管事也知趣,知道他们来此必有要事,很快就将带着闲杂人等告退了。
傅希言望着凉亭里一个弹一个听的一对璧人,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夫妻里有一个懂音乐的,真是很有生活情调啊。”
他讲完,忍不住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也正在看他,然后抢在傅希言开口前说:“你学?”
傅希言:“……”竟然嘴慢了。
他干咳一声:“其实我会。”
他们俩原本就朝着凉亭走来,讲话也没避着人,凉亭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陇南王感兴趣地问:“哦?你也擅乐律?”
虞素环谦虚道:“我只是略会几首曲子,不算擅长。”
只会唱《孤勇者》的傅希言干笑道:“我会的更少。”怕他们再问下去,他转移话题,“这些天广信侯有没有为难你们?”
虞素环撩拨琴弦:“不能接触防务,不过衣食无缺,也算不得为难吧。”
陇南王握住她放在琴上的手,轻轻捏了捏。
虞素环便也转移话题:“姜药师几天前启程南下训你们去了,不知你们是否遇上了?”
傅希言忙道:“遇上了,姜药师这次帮了大忙。”
“哦,怎么说?”陇南王有些好奇。既然帮了大忙,就说明他们办了件大事。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建宏帝与陇南王应该算仇人,可他们本是兄弟,不知自己今天带来的消息,对他是悲是喜。
虞素环听说话长,便起身去准备宵夜了,傅希言原想等她回来,但她去的有些久,到底按捺不住先说了。
王昱大战莫€€然的情景他并未亲眼目睹,银菲羽说得也不算详细,可或许加入了他主观情绪的缘故吧,本是干巴巴的几句话,在他的转述中,竟荡气回肠了起来。
或许风冷,或许夜冷,或许心冷,陇南王咳嗽起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