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清极为轻微地蹙了蹙眉。
纪榛又依赖地往对方怀里靠了点,小声说:“不过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沈雁清神色难辨,末了,淡淡地嗯了声算是回应。
江南刺史被杀一案交由府衙办理,可是还没等找出凶手,先牵扯出了刺史收受贿赂、收刮民脂民膏的丑事。百姓路过刺史府门前都要啐上一口唾沫,纷纷道刺史死有余辜,更有甚者拉帮结派要求府衙不再探查刺史背后死因。
沈雁清虽只是一个七品官,但到底在天子眼下当差,说的话颇有重量。
府衙来问他是否要继续办案之时,他沉默两瞬道:“既是民心所向,便结案吧。”
一句民心所向,让府衙有了结案的底气。
无人会为一个已死去的贪官多加奔波,此事不了了之。
€€
离开江南的前一天,沈雁清终于办完了公事,纪榛缠着对方陪他游玩。
江南处处好风光,好花好景好时节。纪榛玩心大起,撒欢儿地跑,不小心跑远了,沈雁清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会乖乖地又凑到对方身边。
彩绳也是在这日编织的。
湖边一对满头白发的夫妇摆了个小摊在卖各色丝线,纪榛好奇地探过去瞧。
老婆婆牙都掉光了,说话有些含糊,“少年郎可有意中人,买了老太婆的彩绳可佑你二人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这些吉利话只不过是博个好彩,但两个耄耋老人无疑是活招牌,纪榛信了,亦期盼着能与沈雁清百年好合。
他拽着沈雁清不让走,眼瞳灿亮,“我要这个,你编给我。”
沈雁清不肯陪他胡闹,“天色将暗,该回驿站了。”
无论纪榛如何央求,沈雁清都不为所动。
老大爷看出二人的关系,口齿不清说:“讨了媳妇是用来疼的,你这人,怎如此不知好歹,小心媳妇嫌弃你,跟人跑了去!”
沈雁清面不改色,只问纪榛,“你走不走?”
纪榛闹起了脾气,闷闷地抱着腿蹲下来,“不走。”
“那你自己回去。”
纪榛头也不抬,扒拉着彩线。半晌,见沈雁清真抛下他离开,难过地咬紧了唇。
沈雁清讨厌他都来不及,怎会想与他白头偕老呢,可就算是他一厢情愿也好,人总要有些念想。
老夫妇见纪榛伤神,安慰道:“不管他,老太婆教你编绳。”
纪榛勉强打起精神学习,可心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几条彩线在他手中绕来绕去打了结。
他怎么编都不得要领,悠悠叹气:“我太笨了,编不好。”
连这么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到,还妄想与沈雁清相守一生,简直是水中抓月。
纪榛眼圈微红,气馁地将彩线递出去,“我不编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夺走被他缠成麻团的彩线。
纪榛惊讶仰面望去。沈雁清去而复返,立于璀璨的黄昏里,身后是漫天流彩的火烧云。金光落在他的眉睫,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他低首看着怔然的纪榛,轻声说:“只此一次。”
说罢,在纪榛还未反应过来时,半蹲下身子讨教,“婆婆,这样可对?”
老夫妇对望一眼笑开了花,“对,对。”
纪榛喜不自禁,往沈雁清的方向靠近了点。
七色彩线在沈雁清的手中十分听话,不多时就有了手绳的雏形。纪榛钦慕地盯着对方专注的神情,声音里藏满爱意,“沈雁清,你真厉害.....”
沈雁清没说什么,只是极其轻微地勾了下唇。
纪榛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安宁与美好。
江南的清风吹拂,将他和沈雁清的发梢绕了一瞬又分开。沈雁清将编织好的彩绳戴到他腕上,有些无奈,亦有点笑意,“满意了?”
纪榛摸着略显粗糙的彩线,觉得这世间无一件奇珍异宝可比拟。
他心荡神驰,顾不得是在大街上,飞快地在沈雁清的脸颊啄了口。
老夫妇哎哟地捂住眼睛,乐呵呵笑道:“不害臊,不害臊.....”
这是纪榛和沈雁清为数不多尚算和睦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可是笑过之后就是苦涩。
江南的山水怡人,让沈雁清多了分柔情,可回到风起云涌的京都,一切如旧。
原来戴了彩绳也不能甜甜蜜蜜,再多的祝福语到了他和沈雁清身上皆是虚无。
院外有脚步声传来。
纪榛回神,将彩绳和沈家的传家玉石一并戴到手腕,揉揉自己的脸走到房门口。
不远处两道身影缓缓行来,一深一浅的黛蓝色官服,正是沈雁清和易执。两人正说着话,不知易执提到什么,沈雁清竟然面带笑意,甚至摇了摇头,是有些莫可奈何却又纵容的神情。
纪榛定定盯着沈雁清唇角的笑容,一颗心被揉了又揉,怎么都抚不平。
沈雁清从未对他这么笑过,他当真就比不上易执吗?
“我就说纪榛喜欢你喜欢得要了命,这都三年了,你沈大人就是铁石心肠,就一点不动心?”
“他把我当假想敌,上回见了我那小脸鼓得,真是有趣极了。”
“今日肯定又不给我好脸色看......”
易执喋喋不休说着,沈雁清还未让他住嘴,抬眼先见到了房门前的纪榛,慢慢地将笑容隐去。
这举动落在听不到谈话内容的纪榛眼里那可真是万箭穿心。
他本应该迎上去,可双腿却像灌了铁似的怎么都挪不动,垂在身侧的双臂更有如千斤重。特别是专程戴上的粉玉和彩绳,愈发显得他做这些有多么可笑。
但纪榛还是不想在情敌面前露出黯然神伤之态,他掐一掐自己的掌心,强打精神挤出个笑,“饭菜都热好了,快进来吧。”
易执的官帽拿在手上,笑说:“有劳嫂嫂。”
一声嫂嫂叫得纪榛方才的不悦消退大半,微微红了脸。只是触及沈雁清淡漠的神情,又不禁想起沈雁清对他和易执态度的差别,情绪起伏不定,甚至忘记唤沈雁清上桌。
易执幽默风趣,多无聊的事情在他嘴里说出来都妙趣横生。
谈起紫云楼一事,他亦赞同纪榛的见解,并道:“那些人太迂腐,自以为读了两本圣贤书就堪比先贤,你别太放在心上。”
纪榛本想和易执显摆手上之物,可平心而论,易执为人正道又坦荡,他反而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悄悄将衣袖往下拉了点遮住粉玉和彩绳,朝易执感激地笑了笑。
一顿饭吃得很是和睦。
沈雁清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之准则,只是安静用膳,不和纪榛搭腔。
纪榛送二人出院门,他想和沈雁清说说话,可对方已然和易执边走边议论起公务,只好讪讪地将话咽了下去,目送两人离开。他心里打翻了醋坛子,酸得他眼睛都在冒热气。
手腕上之物在日花下闪烁着微光,似也在嘲笑他自取其辱。
纪榛咬牙,沈雁清有至交好友,他亦有蓝颜知己,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扬声,“吉安,备车。”
行至院外的易执听到纪榛要外出,好事地往后看了眼。
沈雁清问:“你与林家小姐如何了?”
易执收回目光,笑容满面,“该是年尾下聘,届时带着纪榛一块儿来喝喜酒。”
“好。”
作者有话说:
榛榛(泪眼汪汪):我最怕暴虐成性之人了。
沈大人(藏起狠戾不仁的尾巴):嗯,幸好我不是。
第11章
纪榛方进黄莺楼,识得他的小唱喜上眉梢,用一把婉转的嗓子唤道:“小纪公子!”
此时正是午后,黄莺楼里的小唱大多数都在歇息,很是静谧。
纪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茉莉在屋里吗?”
得到回应后,他轻车熟路上了二楼,拐到左走廊末尾的厢房,屈指敲门。
里头传来一道柔美的嗓音,“谁呀?”
纪榛不出声,又扣扣两下。
小茉莉被催急了,一手挽着未梳好的发髻,一手打开了门,待看清门外之人识,惊喜地张大了嘴。
纪榛抬步进屋,转身笑道:“怎么,高兴坏了?”
小茉莉三两下挽好头发,又将门关了,声音里都是喜悦,“我当然高兴,你都多久没来了。”
纪榛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琢磨了下,他竟足足三月不曾踏足黄莺楼。
还未和沈雁清成亲之前,他可是三天两头要往这儿跑。一是为听戏,二也是担心没有他的照拂小茉莉会受欺负。
十三岁那年,他从家里溜出来玩,马车行至黄莺楼后门时听见哭喊声,没忍住掀开车帘查看,正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被杖打得吐了血,连站都站不起来。
纪榛虽不是什么大英雄,也见不得如此欺凌他人之事,当即下马查清原委。
马车挂着纪字玉牌,无人敢对纪榛不敬。在他的追问下,才得知挨打的少年叫小茉莉,是黄莺楼里的小唱,因为得罪了客人,正准备活活打死。
小唱在各朝各代皆处于下九流,命比蝼蚁还贱。可纪榛到底于心不忍,一时头热拿三百两救下小茉莉。有了纪榛做后台,小茉莉再不必受人欺辱。
年岁长了些,纪榛也曾向兄长提出要将小茉莉带回纪府,可小茉莉自个儿不愿意,纪榛怎么问他都不松口。
纪榛后来才知晓,在黄莺楼的小唱除了卖唱也卖身,小茉莉跟他一般年岁,却已经知人事,不肯跟他去回纪府,是担忧自己的身份害得纪榛受父兄责备。
之后纪榛替小茉莉赎了身,他仍住在黄莺楼,只需登台唱戏,不必接客。
纪榛大婚前,小茉莉送了不少春宫图给他,神秘兮兮告诉他这些大有用处。
他偷偷躲在房中将那些书册翻来覆去瞧,看红了一张脸,可到了新婚之夜却没能派上用场。
沈雁清喝得微醺,一张如玉面容却不含半分情意,在幽黄的烛光里冷冷看着含羞带怯的纪榛,连合卺酒都没有喝,只赠给他“好自为之”四个字就拂袖而去。
此后整整两个月,沈雁清莫说与纪榛圆房,就是主厢房的门都没踏进去过。
纪榛那时少不更事,面皮比蝉翼还薄,沈雁清不肯与他同床,他心里虽然焦急,但也做不来自荐枕席之举。
小茉莉混迹风月场多年,泼辣大胆,三言两语就套出了纪榛的话。